接下来,在阴暗潮湿的照夜楼地牢里,这个名为楚岳的“叛国”将领讲述了一个悲情的故事。
大唐武将不同前朝,多得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的能士,但这些人大多出身名门。像楚岳这种白衣,没读过什么书,想要出人头地,从军是极好的一条路子。
所以楚岳作战骁勇,也正因如此,才年纪轻轻,就做到了校尉的位置。
贞观三年年末,北地大雪,楚岳跟随主将,在碛口作战。
当时的突厥已经是强弩之末,兵士们负隅顽抗,但边城的突厥人已经开始四处逃亡。
楚岳在碛口立下赫赫军功,他率兵拦截了一支想要勾连吐谷浑的突厥骑兵,而且深入敌军,直取敌军将领首级。靠着这份功劳,楚岳凯旋后,武职跃升两级不在话下。
结束这场战斗之后,楚岳他们又邂逅了一个逃亡迁徙的突厥部落,部落酋长见到唐军,非但不畏惧、不求饶,反倒口出狂言,诅咒大唐国祚。楚岳手下的兵士刚经过一场血战,杀意未消,见酋长这般,就想要杀人劫财。
大唐征战,一向反对屠戮平民和俘虏,但真到了战场上,将士们杀意上头,不是那么好收敛的。国仇家恨的事,对错难辨,只论胜败,这也是没办法,更何况,还碰上了这么个浑身上下嘴最硬的酋长。
楚岳虽有心反对,但抵不住大家群情激昂,这个部落被屠戮殆尽。
此时一个女子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出来,她会汉话,她谎称她和部落中几个姑娘有了身孕,苦求楚岳饶她们一条性命。
楚岳可怜她们为母之心,便喝止了手下。
他命人将部落里活着的人缚了手,当做俘虏押送,之后他带着队伍跟上峰会和。
当初这个勇敢站出来求情的姑娘,叫妥娘。为了感谢楚岳,在傍晚楚岳给他们送汤食的时候,她将身上的玉佩给了他。
楚岳本想拒绝,但妥娘泪水涟涟,说这一路上,还要指望楚岳护着他们,空口白牙算不得承诺,将这值钱物件给他,他收下,这玉佩既算是谢礼,也能让她自己安心些。
楚岳推脱不掉,便将玉佩塞进了怀里。
两人此时都不知,这一幕落到了楚岳的副手刘大眼里。
妥娘姿容妍丽,其他姑娘里也不乏俊秀之人。
跟着队伍久了,同士兵们交往的多了,有几个心思不正的兵士,就起了歹心。
这其中,就有刘大。
某天夜里,刘大带着几个人,趁着别人都睡了,溜进了俘虏的行幛,想要行不轨之事。
有几个反抗不得,成了板上鱼肉。
但妥娘是个刚烈的,她一边大声呼救,一边奋力挣脱,跑到了楚岳的行幛里,苦求救命。
整个队伍的人都被惊醒起来。
大唐军纪严明,当中第十条,擅自带女子入营,抑或奸/污妇女者,斩立决。
楚岳见俘虏营帐里玉体横陈、鬼哭狼嚎,血液夹杂着男子体/液的腥气遍布行幛,不由怒不可遏,当即下令斩杀刘大他们。
刘大眼见自己性命不保,突然大喊,说楚岳跟妥娘私通,意图叛国。
这时候恰巧楚岳的上峰赵禀赶了过来,赵禀本就因楚岳有功嫉恨不已,得了这个机会怎会轻易放过。
所以不论楚岳如何争辩,当刘大说出妥娘将贴身的玉佩给了楚岳之后,一切都成了定局。
军纪第三条,私通敌人叛国者,就地凌迟。
楚岳悲痛欲绝、肝胆欲裂,但他知道,他已经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岔路口,一头向生,一头向死。
求生欲之下,楚岳没有迟疑太久,他拉上妥娘,一人一枪一马,杀出了营帐,躲进了大山之中。
于是楚岳叛国的罪名更加坐实,此后再无年轻有为的楚校尉,只有遗臭万年的卖国贼。
楚岳回忆至此,眼中蓄满了泪水:“我从未想过背叛大唐,歹人逼我至此!”
沈钦心中亦有唏嘘,但仍问道:“你可曾做过戕害大唐之事?!”
“没有!我没有!”楚岳疾道:“我只是恨!恨赵禀!恨刘大!恨……恨轻信谗言的圣人。可我不曾做过戕害大唐之事,我是军人,我最知道边城百姓之苦,我怎可能残害他们……”
“可你成了人贩子。”沈钦怒其不争:“你也在外流落多年,饱受骨肉分离之苦,你可知你做的这个营生,祸害了多少好好的门户?”
“不……不是。”楚岳解释:“我只拐过两个,那个人告诉我,只要我帮他,他就帮我把妥娘和孩子安顿在南诏。我只拐了两个,而且沿途都偷偷留了证据。”
“哪两个?”
楚岳说到这两个孩子,难免有些心虚,声音低了些:“一个是朝议郎家的女儿,一个是太学博士家的儿子。”
沈钦敛眉,楚岳没有说谎,他的确留了线索,所以这两个孩子都被找到了。
太学博士家的儿子黎忧是在咸阳被找到的,找到时他已经被转卖了好几遭,因为不听话被鞭打虐待,找回来的时候,人已经疯了,直到现在,也只六岁孩童的智力。
至于朝议郎家的女儿,更为悲惨。她被卖到了凤翔,被找到时已经流落章台。
朝议郎妻妾成群,子嗣众多,又看重儿郎,一听说丢失多年的女儿已经失了贞洁,便不想认了。
这姑娘本以为终于能脱离苦海,但当她跟着照夜楼卫走出青楼,问楼卫她什么时候能回家时,照夜楼卫吞吞吐吐的模样,让她瞬间明白了家人的态度。
她先是怔愣一会儿,继而发出媚气十足的笑声,转身就要回到青楼,照夜楼卫想拉住她,她却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又一边摸了一把楼卫的手。
“我这样的破败身子,哪里还配回到长安的家中。青楼没什么不好,锦衣玉食,鱼水之欢,样样不缺。郎君若是真心疼我,记得常来照顾我生意啊。”
那楼卫因为这件事深受打击,回到照夜楼之后自己领了鞭子,继而更加努力地办差,努力到了几乎不要命的程度。
沈钦察觉到他的变化,让他的上峰去安抚过他,那楼卫却说,他要赚银钱,替那凤翔娘子赎身。
沈钦回想起这几人,心中一阵酸楚,他看向楚岳:“是谁让你做的?”
楚岳回想起那个让他成为人贩子的鬼影:“我不知道。我当时也是不放心老母和弟弟,潜回长安来的。他在深夜找上门来,却并不让我近身。他站在房顶上,一身墨色衣袍,跟夜色融为一体,身量高大,但因为离得远,也估摸不准确。他背对着我,只偶尔露出侧脸,但看不到他的真实容貌,似是带了面具。”
“不让你近身?”沈钦皱眉。
“嗯。”楚岳笃定:“他功夫远在我之上。不用比试,单看身法、周身气韵,便可知晓。”
听着楚岳的描述,沈钦蓦然就想起一个人,他同李行隐切磋的那个晚上,跟丢了的那个人。
沈钦记得,李行隐说,那人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跛行。
“找你的那个人,腿脚有问题吗?”沈钦问。
楚岳仔细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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