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玄真君随口吩咐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便挥手让闫分宜退下。听到耳边天书嘀嘀咕咕嘴闫分宜的声音,再看到闫阁老木然发愣的一张老脸,心中不觉大为快意。
说实话,天书种种大逆不道的言论中,飞玄真君最为忌惮的倒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奶隔文学”,而是心音对于补药的猜测。飞玄真君数十年修道不辍,除了自身坚定不移的信仰之外,还有以丹药神力震慑朝廷的用途。为了彰显自己龙精虎猛千锤百炼的神仙之体,飞玄真君夏天穿棉袄冬天穿轻纱,一年四季披着个破道袍子像大扑棱蛾子一样四处乱飘,就是要向文武百官表示自己与众不同修仙有望,叫他们永远也别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当年他堂哥武宗皇帝在病重后是怎么被勋贵和文官吃绝户的,飞玄真君一五一十都还记着呢!
但现在,要是叫人闻出他身上的牛奶气味,猜测出他在用什么大剂量的补药,那飞玄真君经营半辈子的龙精虎猛人设,便要就此毁于一旦了。
一个病秧子皇帝与一个身强力壮的皇帝,能享受到的权威是完全不一样的,飞玄真君很明白这一点。为了他那绝不容质疑的皇权,也就只有苦一苦闫阁老了——当然,骂名他肯定是不会担的,还得闫阁老自己背好。
传胪大典的仪式颇为无趣,除文臣案例排班以外,一群年轻的勋贵子弟还要身着华服驾驭骏马,列开阵势护送新科进士出入宫门听旨受贺;大抵也是以强兵壮马重威,展示朝廷文武并重的意思,借此震慑震慑刚入职的萌新,算是个大规模的团建运动。
若在高祖、太宗朝时,勋贵子弟大概还真有点功夫,但到了现在文恬武嬉,能安稳骑一圈马不当场翻车,已经可以算是勋贵中的佼佼者。所以穆国公世子这种还认真练点马上功夫的老实人,就成了每次典礼必然被抓差的壮丁,躲也是躲不掉的——至于所谓炫示军威,那就连皇帝自己都不敢有这个奢望。
这样敷衍塞责的例行公事,当然让人无聊透顶;穆祺强打着精神听太监们解释仪式上的安排,却忽然听到李再芳出列传旨,又大声将他宣到御座之前。
穆祺趋前数步,老老实实行礼;皇帝端坐于轻纱之后,还是拿腔拿调,用那口蹩脚的凤阳官话问他:
“穆国公世子,朕且问你。你与闫东楼每(们)
上了奏疏,说那倭国的使节要留下来给朕贺寿,还要在传胪大典及荣恩宴观礼,可有这等事体?”
穆祺恭敬作答:
“确有此事。”
先前他用丹药威吓倭人使节楠叶西忍,逼迫他留下给皇帝贺寿;原本也只是想拖延时日,顺便从倭人手中敲一点贺礼。但后来经闫小阁老建议,又特意请楠夜西忍参观科举大典,也算满足满足皇帝在开科取士时万国来朝的虚荣心。如今看来效力确实不错,飞玄真君虽然高居西苑,仍然派了亲信的太监数次垂询礼部,调取有关的公文以供圣览,看来是很想在传胪上装一波大的,殷殷的心情非常迫切。
考虑到海贸后续的种种事体,此时他务必竭尽全力把老道士舔高兴,尽力骗到人力财力和做事的权限。所以世子绞尽脑汁想了片刻,决定发挥自己并不熟悉的舔功:
“……这都是陛下威德所至,远人莫敢不服;倭人慑于圣威,才有此百年未得的旷典,臣谨为陛下贺。”
所谓“百年未得”云云实在有些吹嘘,百年前叫门天子还在漠北草原搞野外求生呢,但要说是罕见的旷典,其实问题也不大——在中原这一圈属国之中,高丽、琉球等属于“孝子”,千依百顺倾心畏服,朝廷交托的事情样样办的很妥当;缅甸、暹罗属于“骄子”,非得连哄带骗才能驱使,有时候还要闹点幺蛾子;至于一衣带水的倭国交趾等,则是不折不扣的“逆子”,贪婪狂妄自尊自大,乃至有忤逆犯上分庭抗礼的举止,当然更不会恭敬参加中原的重大典礼,恪尽自己做臣邦的本分。
所以,从宣宗缩边,永乐朝的功业渐渐暗淡之后,倭人对上国的态度就敷衍了起来;至英宗朝皇帝勋贵武将集体漠北自助游,倭国的态度就近乎于冷漠傲慢,不可一世了。如今皇帝能重新逼迫倭人使节履行藩属国的职责,怎么不是一件旷世的盛典呢?
飞玄真君丹药的威慑当然也是皇帝的威慑,世子所谓“慑于圣威”,一点也没有说错。
这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飞玄真君露出了舒心满意的笑容,颇为自矜于他超迈前代的功业。为了嘉奖这独具匠心的奉承,也为了嘉奖自己忠心耿耿的臣子,他再开金口,抛出了早就斟酌好的奖励:
“既是这等,一事不烦二主。你与闫东楼每便把这外藩观礼的事体接了,
一并妥当办好,无负朕望。”
这是把接待外藩及安排后续典礼的职责一并交予穆国公世子了。招待宾客安排典礼是朝廷的脸面,能经手的无一不是真君心腹国家栋梁,上下其手自行其是的空间相当之大。这样一份上上荣宠,当然哄得世子眉开眼笑,当即下拜谢恩。
但真诚谢恩之后再次起身,却见前面的几位大太监直勾勾盯着自己,神色非常之明显——皇帝在大庭广众以高祖厘定的“正音”公然宣示任命,那就不只是简单的口谕,而近乎于正式的旨意了。
私下里的随口谕令,你拜一拜谢恩,咱家不挑这个理;如今当着这么多大臣,你小子该做什么?
穆祺的脸僵了一僵,还是只能甩动衣袖摇摆腰肢,开始热情洋溢的“扬尘舞蹈”,跳舞跳得尘土都飞扬起来,表达他对飞玄真君祖上十八代的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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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西苑排练结束回府,张、海两位也从整整三日会试的虚耗中缓了过来,换了衣服来感谢世子周旋顾全的恩德。两张ssr联袂拜访,世子欣喜非常,立刻就让府中预备了一桌席面,要热热闹闹的为两位先生庆贺庆贺。
都是同一科赶考的举子,面临的还都是顾尚书不做人的题目,彼此又是神交许久的知音,会面时本该有说不尽的话题才是。但这一场席却吃的颇为沉闷。
海刚峰张太岳都是情商极高的人物,哪怕是考虑到穆国公世子的文化水平,也不好在今日的主家面前高谈阔论什么八股起兴的十八种写法;更不必说主家今日的态度也颇为奇怪,世子在喝了两杯酒后总是莫名发出嘿嘿古怪的笑声,还以意味深长而心满意足的眼光来回打量他们,露出一种仿佛左拥右抱后别无所求的奇特神情,看得两人不时一阵恶寒。
……怎么说呢,就感觉挺无助的。
八股文章的事情不好聊,就只能聊功名上的事。作为声明卓著的神童,张太岳很明白一个合格的别人家孩子该有的素质,所以只是很谦虚的表示名分天定不敢揣测;并没有露出凡尔赛的嘴脸。而海刚峰倒是很坦率,直接表明这一次科举的希望实在不大,恐怕又是白费功夫而已。
这倒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海刚峰的文笔与见识都是上上之选,但惟独在学派倾向上与官方格格不入。如今科举取士走的是程朱理学的路子
,而海刚峰最为推崇的,却是绍袭自王守仁心学的“实学”,除了讲究“心外无理”之外,还更讲求实事求是,关注水利、练兵、修筑等实际事务,与虚言“天理”的理学恰恰背道而驰,行文措辞中也常常触犯礼教的禁忌。这样的文章,就是风骨再好笔墨再出色,也是绝难入考官法眼的。
海刚峰当然知道自己的这点弊病,甚至世子也委婉的劝解过数次,劝他事有从经亦有从权,先在科举中稍微顺从一点主流,取得功名后再抒发学术理念也不算迟。可惜,海先生从来都是吾道一以贯之的人物,所谓宁向直中取勿向曲从求,当然不愿意为了一场考试扭曲自己的志向。既然执意如此,那就是谁也没有办法了。
当然,海先生也很豁达,先是郑重谢过了世子襄助的恩情,又旧事重提,表示愿意遵守先前的赌约,到上虞担任县令。世子非常高兴,连连敬了海先生几杯酒,又问他有什么施政的章程,自己一定尽力援手。
海刚峰是办实事的人,闻言也不推辞,直接开口,说出了自己这几日以来思虑多次的方略:
“以上虞的局势,还是要遵照高祖皇帝的嘱咐,以训练民兵为要务。在下的意思,在农闲时训练一二百人也就够了……”
世子长长吐出一口酒气,闻言却连连摇头:
“一二百人?太少太少!决计不够!以我的看法,至少要招募流民发放武器,弄一支七八百的精兵才好。不必担心手续的问题,浙江和内阁都会行方便的……”
若仅仅保护一个县城,一二百人也就够了;但以后世的记载来看,上虞却分明是倭寇登陆的重要据点,双方反复易手的关键要害——要守住这样的要害等待救援,就非得近千的精兵不可!
海刚峰微微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酒醉后疯话。当然,他倒是不怀疑世子夺权占位在内阁撕资源的本事,也相信地方决计不敢不卖穆国公府的面子……可是,可是近千的精兵,又哪里是一个小小上虞可以承受的?
养兵练兵是天底下最耗钱的事情。海刚峰打算在农闲时弄一二百民兵,就已经是咬着牙关算了又算,把上虞可能的财政收入给榨了个干净;甚至搞不好还得舍下脸皮以强力逼迫当地的豪强地主捐献,留下莫大的隐患;即使如此,也是勉强才能支持——至于近千定时训练的
精兵,还要人人配备武器?那便是把上虞生吞活剥,也未必挤得出这么多的油水!
一分钱难死英雄汉,海刚峰不能不开口了:
“这钱粮上……”
世子抿了一口黄酒,似乎也沉吟了片刻。然后,他慢慢,慢慢露出了微笑:
“钱粮的事情不用着急,我一定给刚峰先生一个交代就是了。”
海刚峰:……啊?
不是,没钱就是没钱,以现在国库空空荡荡的程度,耗子进去也调不出来银子的。世子就是再如何神通广大,难道还能点石成金不成?
所谓大安不满饷,满饷不可敌,孝宗之后财政枯竭,历朝历代的首辅耗尽了心血也无法解决拖欠的军饷,只能眼睁睁看着国家的兵力迅速衰落。要真有哪位财政圣体能解决这个老大难,那活该他在本朝一手遮天好吧?
什么“一定有交代”,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可惜,穆祺再没有解释他的惊人之语,而是开始兴致盎然的给两位先生推介他心爱的小菜(油泼辣子炸花生米),顺带着转移了话题,开始劝海刚峰与张太岳留下来观礼:
“今年科举与万寿挨得很近,圣上说不好是别有恩旨的。”可能是就着花生米多喝了两杯,世子醺醺然微有了醉意,话语中也渐渐兜不太住,吐露了自己最近的得意事:“两位可能不知道,在下蒙圣上的重托,负责办理外藩随行观礼的大事,这样的事情只要办得出彩,很容易就能讨到恩典。能在这样大事中沾一沾光彩,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得多啦!”
官场办事最讲出身,要是能在朝廷的大典礼中蹭一个恩荫,入仕的起点便完全不一样了。这可以说是莫大的机遇,天上白白掉下来的馅饼,但两个即将跨入官场的萌新ssr却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在愕然惊讶片刻折后,反而是面面相觑言语不得,神色中露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忧虑。
……说实话,相处这几日以来,他们对世子的做派也算有点了解了。高情商的说法是特立独行不好评价;低情商的说法……低情商的说法实在过于无礼,根本不能宣之于口。但是吧,让这样的……奇人负责国家的大典,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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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两人心中如何的忧虑,第二日一早,世子还是力邀两位ssr随同,点齐随从带足器
具,气势汹汹赶赴礼部办自己的新差事。先前当着各位老登扬尘舞蹈丢的脸也不能白丢,他特意命人刻了个“奉钦命管理典仪事务”的木牌,直接拍到了礼部堂官的桌子上,要求把有关外藩观礼的一切事务都划归自己名下,不得有丝毫迟误。
这是老道士当着满朝重臣的面许诺的职权,你要是不满意,可以到西苑去抗议嘛!
大概是早早听闻了穆国公世子在内阁飞扬跋扈的种种恶行,即使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抢班夺权,礼部堂官依然不敢反抗,乖乖把大印和相关公文全数移交,随后便溜之大吉,直接开摆了事。
礼部开摆,世子却当仁不让,拿到大印后立刻召集了负责恩荣宴的官吏,一项一项的审核流程,但越审核却越发皱眉——恩荣宴操办了数百次之久,各项规制早已成熟,礼部能更动的大概也只有宴会后君臣同乐的部分。但官僚应循守旧,安排的娱乐项目也相当之无趣,不过是些杂耍、幻术(魔术)、杂剧等,反复上演,了无新意。难怪世子大为不满:
“圣上的口谕,是要在典礼中炫示国力,震慑蛮夷;彰显堂堂上国的气象。你们上一堆杂耍小曲,能彰显个什么?难道朝廷就靠着这些玩意儿震慑蛮夷不成?”
如今中原的外藩也是懂汉字晓汉学的,你拉一支壮马精兵出来还能震他们一震,咿呀呀的唱几声顶个球用!
这一个帽子大无可大,压得官吏们言语不得,但垂眉顺目之时,神色间却总是略有不服——当然,人家也的确应该不服。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京营戍卫的兵力烂成了什么样大家都不是不知道,你要精兵壮马震慑蛮夷,难道礼部还能给你从太宗皇帝陵墓里刨一支军队出来不成?你当这还是宣武永乐年间,本朝布狗天下所向披靡的时候呢?
——说来可笑,真要是宣武永乐时候也不用搞什么威慑了,大安的旗帜往地上一插就是威慑。高祖太宗朝时能做大安的狗就是天下最大的荣幸,合该是倭国使节千方百计来舔礼部才是。如今却是还要绞尽脑汁的恐吓一个小小蛮夷,地位上真不知道差了几等了!
一念及此,众位劳苦功高的礼部官吏都有些不爽,忍不住悄悄的瞥大剌剌坐在正中的世子,以及世子两边门神一样站着的两个士人,心下大为腹诽:
真是勋贵出身不知天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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