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这时,老者身旁另一个短衣中年壮汉,起身将快溢出来的满筐麦穗端去倒在秦吏监管的麻袋里,提着空竹筐回来,边蹲下继续捡拾,边沉声道,
“师父言之有理,旁的不说,自从我等入了秦国境内,不论关中之地或是韩赵魏故地,不论田间农夫或是道旁商贩,面上皆是带着几分笑意的.”
说着,他又抬头瞥了几眼周围的人群,压低嗓音道,“再者,我等混在关中田地间数日,值此农忙时节,可有听见一人抱怨,可有看见一秦吏催促庶民?师父,宜以为,秦国乃是可助之国!”
老者听了这话,才满意地露出几分笑意,他起身捶了捶有些酸痛的后背,望着前方铆足劲干活的众人,感叹道,
“我等一路打听而来,今岁起秦人只需缴四成之税赋,若是傅籍年满二十年之家,更只需缴三成税赋.秦国又有高产粮种,众人收来的大半粮食皆归自家所有,岂有抱怨之理?他们恨不得将家中老叟稚子全喊来帮忙,早些落袋为安咧!那陈县令确未哄骗我等,秦国此任君王,巍巍哉大有尧舜仁君之相啊!”
这身穿粗麻短褐、脚踩破旧草鞋的精瘦老者,正是农家这一代掌门陈谷。
先前提出质疑的黑脸年轻人名为“臼”,是他收来的小徒弟,而此刻开口的黝黑中年壮汉名为“宜”,则是他的大弟子。
创建农家的许行本是楚国人,因敬仰上古神农氏“与民同耕而食,教民农耕”,遂创建农家,收门人数十人,前往滕国拜见素有贤名的滕文公,得到大片可耕种之地,耕地之余,他则带着他们以织席贩履为生。(1)
后来,大儒陈良的弟子陈相听闻此事后,认为农家务实耕地之道更为实用,便带着其昆弟陈辛叛出师门,扛着石锄从宋国赶去滕国拜许行为师,从此陈氏子孙代代为农家忠实门人。
后来滕国被宋国所灭,宋国又被齐楚魏所灭,农家只得辗转在齐楚魏三国奔波,以希翼用多年农耕经验帮助更多百姓,哪知,齐魏两国君王对他们力主“君民同耕”的观念甚为恼怒,被驱逐出境的农家众人,只得回到祖师许行的楚国老家。
当时的楚国实力强大,楚庄王思想亦颇为开明,他虽同样不赞成农家“君民同耕”之说,却仍是应允他们在楚境各地传授百姓耕田种地,若农家有多收、省力之法,朝廷甚至会出钱出力大范围推广。
但早在陈谷这一代之前,农家的地位便愈发尴尬起来——楚国王族之中,宗室势力原本就十分强大,虽然他们自楚庄王时期被君权压制,往后
数十年间老实了许多,但待君王权威减弱之时,蛰伏的宗室势力又再次蓬勃而起。
楚国辉煌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站在众人面前的,不过是一个被秦国打得君王流亡迁都、失去众多北面土地、君权再次被宗室势力制掣的国家。
如此一来,原本被楚君收拢的大片土地再次回到了宗室手中,而宗室们跟齐魏君王一样,极度厌恶农家“君臣并耕,自食其力“君臣宗室不应向百姓收税
一个学派若没了传人,迟早要彻底消亡于历史长河之中,任农家众人再无可奈何,亦只能流转楚境南部穷乡僻壤之地,继续悄悄教民收徒。
但陈谷比父辈更清晰地知晓,楚国权贵不过是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禁绝农家罢了,如今农家门人已越来越少,若再这般躲躲藏藏下去,离农家覆灭不过一步之遥。
再者,他们手上有无数善农利民的法子,却无法得到朝廷的支持而在楚国大力推行,如同抱金待死之人,何其悲哉!
穷则思变,陈谷思来想去数年,终于决定趁自己这把老骨头尚有几分力气,带门人迁出楚国另寻出路。
可如今之世,七雄并立之局面早被秦国狼吃羊的进攻打破——他们能选的落脚处,也只有秦齐燕三国罢了。
按理说,秦国自商君变法后,乃是列国之中最重视农耕之国,农家当初为何绕道而行不选秦国?原来,商君变法之时,改列国通行的鲁国十什一之税为泰半之税,与农家不赞同统治者收税理念全然背道而驰,这才有农家百年间不肯入秦之事——秦国,在他们眼中是暴虐之国。
前些日子陈谷带门人一路北上之时,亦是托人办了经商验传,绕过秦国西面群山,径直前往齐国而去的。
但今日之齐国,亦早非当年强盛的齐国,齐国南部大片平原沃土早落入燕赵手中,朝廷极其重视鱼盐之利而并不在意农耕,这样一个商业发达的国度,并不适合农家传道授业。
无奈之下,陈谷只得带门人再往东赶往燕国,四处走访后发现此地气候虽比楚国寒冷许多,却在太行山至渤海一带与辽东北部有大片平原,倒也是一个适合发展农耕之地。
哪知,陈谷前往蓟城王宫求见燕王之时,才开口劝燕王要与民同耕,便被对方怒气冲冲命侍卫扔出了宫门,并下令禁止农家入燕。
如此一来,摆在农家面前的只剩两条路:归楚或入秦。
以臼为首的弟子支持归楚,
认为暴秦无道虐民,他们助秦国产出的粮食越多,秦国朝廷便会朝百姓收更多税赋,不如不助;而以宜为首的少数弟子却支持入秦,认为如今楚国各色税赋加起来,亦有泰半之重,与秦国并无甚区别,但世人皆传,当今秦王乃不可多得之明君仁主,若农家助秦增产,秦王兴许还会为百姓减税
争执不下之时,陈谷只得从行囊中掏出龟壳,诚挚占卜后得到神灵指示:该去韩国故地。
韩国故地,正是秦国如今的颍川郡,臼等人认为,神灵是想让他们看看,韩国百姓在暴秦统治之下过得如何艰难不堪,便欣然同意前往。
哪知,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往颍川时,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他们所至之处,百姓确实皆在田间地头干活或者忙着修补旧路,但他们轻快的步伐、逢人带笑的面色,皆在提醒着农家诸人:这些韩国旧民,在秦王的统治下,在秦吏的管理下,虽然依然辛劳,但过得却是极快活的。
至少,在他们世代生活的楚地与先前所往的齐燕两地,无论农人还是商贩,面上皆带有深深的愁苦之色。
在走访颍川各郡、四处帮农人干活的过程中,陈谷等人听得最多的,是当地百姓吐唾谩骂韩王畜生不如,以熟菽之种哄骗百姓、不救梁城地动之民;是当地百姓虔诚面北跪拜后,爬起来称赞秦王乃是世间少有之大善人,当日,便是秦王送来粮种救了韩国所有百姓,也是秦王派兵前去梁城抢救地动伤者.
后来,他们在水径县走访之时,县令陈平得知对方乃是农家之人,登时大喜过望,力邀他们留在秦国襄助朝廷与百姓。
陈谷原就被秦国空有暴虐之名、实质所行皆仁政所震动,在与陈平长谈数日,深入了一番秦国现行政策后,终于打定主意:择秦国而居。
陈平惊喜万分之下,原想上报郡守往咸阳禀告此事,好让朝廷按律,以征召之名派马车迎农家入秦,但崇尚节俭的陈谷制止了他,直言不必铺张,自己还要去东郡看看再前往咸阳。
一行人今日来到咸阳后,正赶上秦国秋收时节,早从陈平处听闻秦国有高产之粮的陈谷,便带着弟子们赶往田间地头帮忙——他们本就是通晓农事的农人,混入聚集农人、商贩、士卒、工人的秋收队伍之中,简直丝毫不会令人生疑。
如今,陈谷既已打定主意留在秦国,又目睹秦人以镰刀割麦的费力之状,便想着要去王宫求见秦王,将自己前两年想出的一个快速收割之物告知对方,以让朝廷尽快造出此物,为百姓减缓些辛劳——既然来了咸阳,与其找官吏层层传递,
还不如他亲自见一见秦王来得快。
此刻,他边捶背边叹息着“老了,气力大不如前,便叮嘱众人好生忙活,他要先跑一趟王宫,哪知才没走几步,就被旁边几个捡穗的小孩吸引,悄悄眯起了眼睛。
他遍行楚齐燕三国,从未见过身穿华服、佩戴玉佩、脚踩布履的富家子弟操持稼穑,更遑论皮肤白皙、一看便养尊处优的孩童。
这几个孩子出现在此地,着实太过突兀。
他扭头朝远处的道上看去,只见道旁有一队玄衣黑甲侍卫把守,登时眸光一亮——世人皆知,各国君王出行之时有守卫队护驾,而在咸阳城中,能让玄衣黑甲侍卫随行保驾的
他重新看向那几个孩子,面带慈祥地欣慰抚须而笑,想来,他们正是秦王之子嗣啊。
这位秦王竟肯让自家孩子下地务农,倒与我农家之道不谋而合
他边琢磨着回头要劝秦王也亲自下地种田,边笑眯眯上前,趁对方起身休息之时,操着有些生硬的咸阳官话,朝个头最高的扶苏拱手问道,“不知小公子,可是秦王家的公子?
扶苏闻言抬首边打量着对方,边不动声色将阴嫚将闾几人拉到身后,朝督田小吏的方向走了几步。
这话问得奇怪,有卫尉军守在道旁,秦人皆知他们是父王的孩子,并不敢跑来打探聊天,此人开口便问“可是秦王家的公子,可见他并非秦人.连口音亦有些生疏
陈谷见对方后退,忙上前问道,“公子可否带老夫
这时,臼一脸奇怪地上前问道,“师父,您既要进宫去找秦王,怎的还不早些去?
他边问,边悄悄打量扶苏几人,咸阳的富家公子竟肯下地干活的?这几个孩子是我农家的好苗子啊,师父定是想收他们为徒
陈谷扭头顺手给了他一个爆炒栗子,拉下脸斥道,“又想偷懒不是?以为老夫看不出来?
臼摸了摸脑袋,讪笑着望了扶苏几人一眼,便继续提着筐回去捡穗了。
但他的出现,倒让扶苏放下了防备心,看来这老人并非刺客,遂和气笑道,“不知老翁从何处而来,初到咸阳可还适应?
若换了以前的扶苏,定会老老实实顺着对方的话头,回答“是或“不是,但现在在父王和张良的指导下善识人心的扶苏,便会这般滴水不漏地反过来套话。
他这话还隐含着另一道暗示:他已听出对方并非咸阳人。
陈谷暗暗赞叹一声,这孩子,远比他那徒弟机灵不少,想来定是秦王之子无疑了。
这一路他在秦国
境内听了满耳朵夸赞秦王之言,自将对方视为当世明君,这样的君王,就合该生出这般爱干活又聪慧的好孩子啊!
他将扶苏对“秦王家公子”身份的不否认,视作了默认,便笑眯眯取出验传递给扶苏道,
“我乃楚国农家之人,得了颍川郡水径县陈县令的推荐,想来咸阳求见秦王,未料在此地偶遇小公子一行。”
扶苏接过验传查看,果然盖了秦国郡县长官印玺,农家掌门?
百年前活跃中原的农家,后来虽偏居楚国一隅,但这名头他亦是听过的,想来对秦国是有助力的,不然陈平不会推荐他前来咸阳找父王——若对方是冒名而来,更不会持有陈平开的验传。
思及此,他忙学着大人的样子拱手道,“原来是陈谷子前辈,扶苏失敬了!我父正是当今秦王,还请前辈随扶苏前来”
说着,他就带着阿弟阿妹们将麦穗倒入麻袋,把竹筐还给秦吏后,这才带着陈谷往道旁而去。
陈谷原以为护卫军在此,秦王子嗣在此,秦王亦必定在此。
哪知走近一看,抱着一名可爱孩童的男子,面若好女,气质温和,身穿月白锦袍——样样都跟他想象中的秦王不一样啊!
他不由狐疑地顿下了脚步,面若好女也罢,秦王长得好看些也无妨,但野心勃勃想吞并诸侯一统天下的秦王,绝不该出现这等闲云野鹤之温和神态.再者列国之中,秦人以尚黑独树一帜,黑白乃世间最决绝对立之色,喜黑之人想来并不喜白,秦王怎会穿白色衣衫?
陈谷不知晓,他满脸疑惑打量张良之时,对方怀中的明赫亦满脸疑惑地打量着他。
这位老者一看便是农人出身,但他每回与父王前往农田观看之时,皆不会有老农会上前靠近他们,秦人向来是极内敛的呀
这时,扶苏拿出验传,对张良道,“太傅,这位前辈乃农家掌门,此番想来咸阳拜见我父王。”
张良原本见老农一脸怀疑看着自己,颇有几分莫名,闻言倒立刻懂了,他若是农家掌门,想来跟着扶苏前来是想求见王上,哪知本该玄衣纁裳的王上不在,反倒是自己这白衣之人在此.
在张良与陈谷寒暄之时,明赫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农家,农家来秦国了,他们肯定有办法解决割麦之事的!
很快,张良便带着孩子们打道回宫,将陈谷入秦一事禀告君王,再命人带陈谷进了章台宫,明赫则顺势赖在了父王身旁,他要留下来给父王当帮手,把农家留下来!
大殿之上,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年轻秦王,陈谷微不可察地点
了点头。
是也对方的容貌之盛虽远胜他想象但任这年轻人笑得再和煦他剑眉凤目间隐现的龙跃九天之气势举手投足隐藏的睥睨天下之威严才是以七国为烽台、以六合为一家的秦王该有的赫赫尊容!
他行礼拜道“农家第三十一代掌门陈谷幸得颍川陈平县令之推荐前来拜见秦王!”
嬴政大步急急下殿来到陈谷身旁毫不介怀他满身沾满污泥的衣衫亲手将他扶起身面带喜色道
“听闻陈谷子入秦寡人喜不自胜此乃我大秦万民之福也!当年陈相子离儒门入农门拜许行子为师未料百年来将农家之道延续下来的正是陈氏一族先生与祖辈心性之坚韧一心造福万民之景行令寡人敬仰万分!”
陈氏对农家而言称得上续命之恩毕竟连许行的后人都不肯再在田间吃苦是陈氏一族凭着“农耕之道可助万民”的执念硬生生勒令后世儿孙必须坚守农道绝不可叛出师门。
嬴政此言让带着门人在楚国东躲西藏、惶惶入丧家之犬多年的陈谷险些当场落下泪来——世间竟有人还记得他陈氏的功劳竟有人第一回在他面前提起陈氏的功劳!
而此人竟是秦王!
许是这突如其来的认可让他心头被冲击得有些脆弱
当初楚庄王在位之时农家弟子达上千人楚国国力骤然大增乃因粮食产量大增可惜啊!
嬴政看着面前被风吹日晒得布满皱纹的老人脸上布满了时过境迁的哀伤遂认真宽慰道“陈谷子何须妄自菲薄?陈相子乃大儒门生若肯前往列国求官求得千钟之年俸自不在话下但他深知农耕为百业之首若能早一日改良农耕之法天下间便能早一日少饿死些庶民农家之道以拯救苍生为已任比之诸子空谈之道真不知胜出几多.”
“再者寡人听闻陈氏世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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