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从二人鲜见无言,一前一后,缓速行进。
以宁定定看着前方略显落寞的背影,昔日里受众人高捧,举手投足无不典雅的世子殿下,此刻信手执剑,安逸打马,反倒像个来去自如、穿梭绿林的侠客。
之于宁展,以宁是自小护佑他平安长大的哥哥。儿时,凡危险的地界或物件,以宁绝不让他靠近。宁展仅仅被罚过的两次板子,也是以宁挡在前面挨了。
可在外人看,宁展更似兄长。
以宁不谙世故,寒暄、宴客、送礼算是一窍不通,这些也轮不到他操心,他只管做一柄无可替代的佩剑,守着宁展康健无恙。
剑不需要多余的温度和色彩,因此他被收入鞘时是何模样,拔剑迎敌之际亦复如是。只有宁展偶尔说笑逗着这木头般的冷脸大哥,以宁才会乐出声来。
此时执剑者无意调笑,手中剑触及其掌心,自能明白那欲发而不得的隐忍与无奈。
天色渐晚,再往前即是荒山野岭。宁展收起舆图,与以宁折返回到方才路过的官驿。
小二殷勤迎门,但瞧他们一未着官服,二装扮朴素,懒怠空话奉承。
“两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以宁道。
“可有文牒?”
宁展粗略扫视着寥寥无几的客人,再仰首环顾二楼布局,默不作声。以宁取出宁展事前交与他的少君腰牌,举起以示来路。
小二看了,连忙招呼掌柜。掌柜察清令牌后脸色僵白,又谨慎地反复打量两人样貌,谄媚陪笑道:“抱歉啊二位官爷,小店客房满了,烦请您另寻他处罢。”
平素这块牌子,在嘉宁乃至七州境内,除却恨毒了嘉宁人的永清,以及非七州大典时期皆闭关锁门的步溪城,绝无不可行之说。今时今日,谁不知被全嘉宁通缉的细作长了张神似宁世子的脸,寻常百姓不以为意,但挨着官家做生意的就必须把皮绷紧了。
琛惠三十六年末,嘉宁与墨川长达十三年的内战终于息止。然宁朝隆盛不再,帝自退为王,归心未满两代,疆土再度七分为宁、墨、步,三大州;景、汴、清、琅,四小州。改元嘉墨。
三大四小分别于嘉宁、墨川、步溪、景安、汴亭、永清、琅遇重建王城,如旧分治。
改朝换代尚且如黄尘清水,变动堪比跑马,遑论权势更迭。上边儿明枪暗箭斗得凶,到头来,第一个尝着佳酿易毒酒的,还是他们这群喝惯了清水米粥的贩夫皂隶。
眼前,谁敢收泥菩萨座下的活佛呢?
“没有客房你们还问客人是否住店。少君腰牌在此,见牌如见人。我等奉世子之命彻查细作,为朝廷办事,却是连官驿都住不得?”宁展故作威严,言辞间自然模糊了他们二人的身份,“您是在藐视天威?”
以宁看了眼势要自假自威的世子,也随之摆出一副更为唬人的表情,将令牌直贴到掌柜眼皮子上。
掌柜十分无奈,未瞧出几成天威,倒是好大的官威车轮一样碾过自己的老脸。他瞥见两人腰间的佩剑,总归没敢吭声。
“既没有客房。”宁展道,“用饭总可以了?”
掌柜本能地后退两步,仍是赔笑。
“知道我们身居要职,为何不答话?您是不清楚嘉宁如何处置目无尊卑之人,”宁展倏地摘下面纱,“还是想亲笔修一修律法?”
目无尊卑者,轻则断指,重则斩首弃市。
三人相持不下,一时间,大堂静得夹菜斟酒的细碎杂声也清晰无比。以宁上前几步,指向那桌灰头土面、坐无坐相,身着殷红大快朵颐之人,质问掌柜:“那他凭什么在此用饭,我看他穿着打扮与我们别无二致。”
讲好听些,是相仿的简朴。难听些,就是这边寒酸,那边粗俗,双方随意到一处去了。
“哎哟喂!官爷......”掌柜颤巍巍按下以宁的手臂,“使不得。这姑娘可是......”
姑娘?宁展和以宁是横竖没瞧出来。
“咳——咳咳咳......”近乎同时,那人高声且不自然地咳了起来,而后拿起桌上近乎未曾动过的酒壶猛地饮下大半,话未及道出,却咳得更厉害。
三人默默转了朝向,背过身去。那主从二人自然是无意盯着女子出洋相的模样看,掌柜则像是生怕得罪哪边,恨不能遁地活埋了自己。
待顺过气,女子终于开口:“掌柜的,都是自己人,让他们住罢。”
掌柜的神情瞬间复杂起来,这两拨人何时关系如此融洽了?他走到女子身旁反复确认,不防被尖利的刺针抵上脉门,听得女子低声喝斥:“朝廷行事绝密,胆敢将我的身份透露出去、招致宣战交兵,两头第一个饶你不得!”
“欸欸欸,是自己人就好。”掌柜不敢耽搁,忙高声叫人:“你们几个,赶紧这给二位官爷收拾出客房!”
如此没头没脑的妥协,倒是让适间底气十足的主从二人算不明白了。
这姑娘是何方神圣?
宁展顺势走到女子桌前,掀袍落座,却见女子拿起旁侧的折扇和包袱,一言不发,大步流星上楼回了房,徒留两个大男人在原地干瞪眼。
主从二人草草用过晚饭,进屋掩起门,宁展近乎脱口而出:“阿宁,你以为她是何人?出于何故要帮我们?若真是自己人,我又岂会认不得。她——”
“殿下,您是否忧思过虑了?”
“你瞧她那把扇子和那身红衣,不可疑吗。假使她就是那个教我背黑锅的细作呢?还有出门在外不能称殿下,这也忘了?”
以宁被这串连珠话打得头疼,又抓了抓后脑,道:“抱歉,公子。但属下记着,兵部称那名细作身长七尺有余,且是个面带胡须的中年男子。至于身着红衣、手拿折扇之人,整个嘉宁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了。”
“你信吗?别说兵部,六部加起来也没几个可信的。”宁展修长的手指在圆桌一下两下“嗒嗒”敲着。片刻后,他离了长凳,极缓慢地走向房门,“此女子同那细作决计脱不了干系。而且,我总觉着在何处见过她......”
以宁跟着宁展悄声摸到女子门前,穿过缝隙,勉强能窥得那张熟悉的通缉画报大剌剌摊在圆桌上。
灯青膏歇,像是燃了有一阵子。
另有小半碟子含桃压置纸报一隅,独不见屋中有人。
——哗!
两扇木门霎时大开大敞,方才扒着门板的八尺男儿双双跌进屋内,吃了满嘴灰,残灯忽跳欲灭。
红衣女子蒙面端抱两臂,泰然靠在一旁,斜眼鄙夷这俩深夜窥看姑娘的淫贼,等着他们率先辩解些什么。
“你!”宁展顾不上掸干净衣裳染的尘土,迅速蹿起来走到女子面前,手握成拳,猛地挥至她面前。
绯纱随这阵快拳扬起一角,脸颊两侧散着几缕青丝垂于纱前,纱后则似闺阁千金般养得白皙透亮的肌肤,与宁展入暮时分在大堂初见的灰面黄皮迥乎不同。
女子毫不犹豫地起身拉开间距,护住面纱,喝斥道:“两个登徒子,非但不念及我先前帮你们一把,还大半夜偷窥女子里屋。你们与外头那人人喊打的细作才是别无二致!”
宁展简直被这不问是非的女子气得想笑,虽一忍再忍,但心火难抑:细作、细作,又是细作。再让他听到这两个字,非得将此人打入地牢亲自审讯不可。
以宁宽厚的手掌拍上宁展左肩,算是彻底压下许多年不曾出现在他身上的火气。
冷静少顷,宁展拿出一贯蔼然可亲的友好笑面,双手抱拳,倾身给女子作揖示歉:“今日之事,对不住女侠。但我们绝非那等卑鄙宵小之辈,此行也是为查清......细作之事。”
女侠睨着二人,不作声。
没将他们就地扫走,意味着消气了?宁展缓缓抬眼,似是小心试探。
女子在昏暗中与他对视半晌,散漫道:“接着说啊。”
“不若......”宁展边说边往房屋里挪了两步,“进屋谈?我看咱们许是为着同一件事而来。”
......
“要么去我们那屋也成?”
女子眼珠一翻,移至圆桌旁落座,重新点起油灯。
金光暖热,宁展见状自以为征得同意,领着以宁正要跨步坐下,乍听得啪啪两响,女子将余下俩圆凳尽占了。一个放折扇,一个放茶壶。
打宁展出生那刻起,要置他于死地的角色和手腕不胜枚举。见多了江湖上稀奇古怪的暗器,这谁敢坐?
二人悻悻收腿,立在桌前。
双方静默良久,宁展率先好言道:“女侠,方才你在堂中说我们是自己人,可在下观女侠之风采,不似寻常官僚。莫非此行......同是青竹阁所派?”
平日里宁展自是不可能贸然提起青竹阁的名头,然这女子言行举止放纵无度,一身江湖气,又手握畅通官驿的文书,多半也是哪个朝廷暗阁养的隐士。
这个“同”字,就用得更巧妙了。
“嗯.....”女子若有所思,“目前不是。不过我此来,一是如你们所见,为着探查这细作之事,二便是以此为投名状,加入青竹阁。”
宁展与以宁相视后不禁破颜大笑。以宁没能领会他家殿下是何用意,但并不影响宁展越发恣意的笑声。
女子见状更是茫然若迷,不等她发问,宁展爽快道:“既如此,你便协助我等查案。如若有功,我们自会引荐女侠入青竹阁。”
女子闻言一喜,随即蓦然起身,反手拾起折扇,以扇柄分别抵住二人的后肩,自然而然地将人往外推,潇洒道:“甚好甚好,总归是不辜负我先前一片好心。那便这么说定了。”
她话音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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