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山巅。
最孤高绝远,也最接近烈阳。
万仙顶在左,仙都峰在右。
中央核心区域,唯有祭坛、行宫、禁军大营。
这是林淬岳和萧执安势力范围交汇、隔绝朝臣与官眷的安全区域。
就在这个时地,林淬岳允许林怀音履萧执安的足迹,跟在他身后。
萧执安与林怀音,一前一后,行在日光下。
放慢步调,放平放缓,萧执安徐徐踱,舒舒迈,山巅的风拂起他衣袂,为他舞,深林的鸟挥动羽翅起落,为他诵,他投目向远,大兴江山社稷,匍匐他足下,他侧耳倾听,此生挚爱的女子,正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此生,从未如此丰盈满足,萧执安从未想过这万山之巅的风景,会有人与他共享。
迟早有一日,她可以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
此时此刻,偷得浮生半日闲,无限风光为解颜,能这样日下同行,已经足够。
萧执安沉迷拥有林怀音之后的全新体验,林怀音跟在他身后,一开始满头雾水,脑袋插在沙坑里,路都突然不会走,不过日头的确好,很快晒干她脑子里的雾气,她转而玩儿起一个新奇游戏。
每当罡风乍起,萧执安的宽袍大袖就往后抱,林怀音体态娇小,那宽袖袍抱来,正好将她裹住。
她起先还躲,一裹就懵,慢慢被抱多了,又因为衣料足够丝滑,风势恰到好处,覆上来旋即溜走,如同一种偷偷摸摸的抚触,从她手背和脖颈一掠而过,冰冰凉凉撩得心痒痒,她尝到了乐趣,渐渐乐在其中,开始等风起。
如此隐秘的快乐,林怀音以为自己站得直,走得稳,无人发觉,殊不知朗朗乾坤之下,一双肿泡乌青眼,正在窥视。
驸马袁解厄在中央祭坛,目不转睛,痴望萧执安二人。
他昨夜发现平阳公主和沈从云私通,回去没忍住,同父亲袁步天告状。
他是独子,是袁家的独苗苗、血根根,他家门第不高,但他也是爹娘极尽宠爱的好大儿,他以为父亲会为他出头做主,没想到父亲让他闭嘴,还罚跪一夜。
一夜之间,父亲变脸,妻子背叛,崇拜的楷模成了奸夫,袁解厄天都塌了,没想到今早,他又领到旨意,萧执安命他在此监督山神祠修建,建完再回京。
可是鹤鸣山千仞高山,修建神祠谈何容易?
少则五年,多则七八九十年,又或许平阳公主和奸夫沈从云派人制造点意外,他就葬身蛇窟,永远不用回京。
袁解厄冤枉,袁解厄害怕,袁解厄恨,袁解厄他想不明白。
昨夜天黑前,他还是风光无限的驸马爷,采了一把避蛇草,转眼间就一无所有,所有人都背叛他,往死里整他。
他被迫前来守祭坛,偶然望见萧执安,立刻想上报平阳公主的偷情丑事,请萧执安给他主持公道。
可是转念一想,萧执安今早才下旨让他留守鹤鸣山,他不确定萧执安是不是平阳一伙,但是青天白日之下,监国太子与臣妻同行,实在匪夷所思,更何况,那臣妻不是旁人,还是奸夫沈从云的妻子——沈夫人!
林怀音跟在萧执安身后的表情姿态,旁人也许看不见,袁解厄那双夜观星辰的眼睛,早将林怀音眼中的欢悦心喜,看得一清二楚,那衣袍卷过,林怀音就眯起眼享受,多看一眼,袁解厄都替她脸红。
鉴于一连串事件发生,鉴于所有人一致针对他,袁解厄大胆猜测——太子殿下和平阳公主两兄妹,与沈从云沈夫人这对夫妻,他们四个,可能在丧尽天良、丧心病狂地换着玩儿。
心里一旦有了这个想法,袁解厄再也回不去,他看萧执安和林怀音,污秽得咬牙摇头。
圣上还没死呢!袁解厄不信天底下没人治得了他们,他要写信,他要想办法告诉圣上,让圣上为他做主。
饿狼一样的窥视,令林怀音心有所感,她侧目过去,袁解厄迅速避开视线。
二人目光没对上,但林怀音认出是他,也确定被他看见,玩心霎时消散,鸡皮疙瘩暴起。
万一驸马爷告诉平阳公主这一幕,引起怀疑就惨了,林怀音慌忙低声问萧执安:“殿下,怎么驸马爷没有回去歇着?”
她问得克制,其实是想说——你快去快去,快去威逼利诱,恐吓他不许说出去!
然而萧执安瞥都懒得瞥袁解厄一眼,回道:“有幸在此监督母后祠堂兴建,是他百世修来的福气。”
“兴建祠堂?驸马爷监督?”林怀音矢口重复,她听出萧执安毫不掩饰的厌恶,立觉与平阳公主有关。
表面上留守监督,其实是隔离软禁,怎么他很讨厌驸马?还是平阳公主嫌驸马碍事,央他这般?
林怀音想不定,她只觉得驸马必须回京。
原先她还想着让沈兰言挑破沈从云和平阳公主的私情,可是萧执安警告她不许再欺负沈兰言,林怀音觉得有理,她听劝,但是如此一来,驸马爷就是挑破私情的唯一人选。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留在这里干吹冷风,驸马爷必须回京。
林怀音捏着袖口,壮起胆子劝萧执安:“殿下,虽说驸马爷为民、为臣、为婿,都该在此为先皇后娘娘虔心效力,可,可,”
林怀音猛咽唾液,说不出口。
平阳公主四个字,像烧红的铁块,哽在喉咙,林怀音害怕,害怕一提这个名字,萧执安就会瞬间变脸。
她嗫嚅着说不下去。
萧执安停下脚步,忽地转身,林怀音抬头,望见他下巴轻扬,薄唇微抿,眼中凝着寒星,眉梢悬着冷霜,似乎强压怒火,极为不悦。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萧执安语声沁寒,目力千钧,撕碎所有温情,劈到林怀音脸上。
萧执安从未这样对待林怀音,他威压向来敛着,此刻却仿佛在看一个不听话的臣子,林怀音浑身汗毛倒竖,分毫没有思量余地,低头屈膝肃拜,一咕噜说到底:“臣,臣,臣妇是说:驸马爷为民、为臣、为婿,都应在此为先皇后虔心效力,监督营建神祠,可是,可是公主殿下毕竟新婚,如此夫妻分离,想必皇后娘娘也于心不忍,望殿下顾念,顾念公主殿下,三思。”
一口气说完,林怀音站不稳,叠在左腰的手瑟瑟发抖。
她终于第一次,领受君王之威、雷霆之怒,而她只是提到驸马,只是触及平阳公主的外围延伸,就引出萧执安的怒火,这样的事态,还真是,意料之中。
烈日当头,风花雪月不再,事实血淋淋摆到林怀音面前——萧执安,帝国最有权势最英明睿智的男人,他是平阳公主最坚不可摧的铠甲堡垒,敢碰,就是一个死字。
林怀音站不稳,她迎来了崭新的、不可战胜的敌人,他不是诏狱里的白衣囚徒,不是她的同盟,不是她可以心存妄想的存在。
他没有败落,他权势滔天,锐不可当,僭越者死。
林怀音屈膝,缓缓往下坠,缓缓向命运低头,她想: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会投怀送抱,找机会先弄死萧执安,弄死平阳公主最大的保护伞,再将一切与父兄和盘托出,只求林家自保,至于天下苍生,储君都不在乎,自然也轮不到区区一个她来在乎。
山风呼啸,裙衫烈烈,林怀音缓缓跪下,膝盖触地那一瞬,一只手,托住她的肘,接下她坠落的重量,托得她倒不下去,托他在掌心。
萧执安脸还是冷,他垂眸林怀音,声音更冷,拧眉问道:“你喜欢我这样对你吗?”
什么意思?林怀音心脏皱缩,听不懂。
“你喜欢绕弯子,装不熟,你想玩忠臣明君的把戏,孤可以奉陪,你不想当孤的女人,要当臣子,就先学学什么叫天威难测,学学怎么跪着跟孤说话。”萧执安越说越火大。
然而他掌心的林怀音,已经抖得不像话,她低头不敢看他的样子,气得萧执安火冒三丈。
他明明给了她足够的偏爱和恩宠,他说了心悦她,承诺了她是他的太子妃,他为她做那么多事,她为什么就是学不乖,非要跟他对着干?
萧执安要被她气死,可她软娇娇楚楚可怜,根本受不住他的怒火,看一眼,萧执安的心就软一分,多看两眼,他恨不能把她拥入怀,狠狠蹂躏,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别再妄想什么君臣有别,妄想跟他撇清关系。
他们之间早就不清白,她是他的女人,他与她确认过无数次,她居然还是没有这个自觉,提个小要求,还像外人一样小心翼翼,斟酌措辞。
萧执安气恼心烦,一掌托起她身子,压下三千怒火,手把手调.教:“如果你改变心意,孤也可以教你,音音,你要唤执安,然后用五个字告诉我你的要求,太子不会答应的事,萧执安会答应。”
“你听清楚没有。”萧执安怒中有宠,林怀音还是不抬头。
萧执安看着她发颤的睫毛,惨白的颊儿,一下子没脾气。
“音音,你到底想让我怎做,才肯相信我?”他哄她。
哄不成,他就吓唬她:“你哥来了。”
“啊?”林怀音迅速站定,左顾右盼没找到林淬岳,抬头撞上萧执安眼眸。
她终于肯看他,萧执安话没训完,还想继续教她,可她眼眶红红,泫然欲泣又拼命死撑的可怜样儿,让他呼吸都不敢太重。
“我错了,音音。”萧执安道歉:“吓坏了吗?别哭,我放过袁解厄,今晚也好好伺候你,你能不能原谅我?”
奇奇怪怪的话语,落到林怀音耳朵,她脑子懵懵的,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萧执安阴晴不定,非常可怕。
她往后退,转身落跑。
眼看她要走,萧执安又不能当众去追,情急之下,他冲口而出——“我并未派杜预调兵,你的丫头赶得过来吗?”
闻言,林怀音脚下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望住萧执安——这么大的事,事关数千人生死,他居然撒谎骗大哥哥?
“你过来,我们回去再说。”萧执安说罢转身,他相信林怀音一定会跟来。
林怀音跟了上去。
白莲教的事,她必须问清楚,调兵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他又是如何料到白莲教会来,种种问题,林怀音必须彻底弄清楚。
她带着满腹疑问,追逐萧执安脚步。
二人步入行宫,萧执安直往寝殿。
林怀音一声不吭,还是跟。
她现在有随身带五毒散的习惯,如有必要,她也豁得出去。
二人在寝殿的桌案两侧,面对面落座。
未等林怀音问,萧执安开始解释:“首先,是浴佛节遇刺,刺客刀上淬毒,却不致命,你伤口的毒,是我一口一口吸出来吐掉,也不过昏迷了一阵。”
萧执安炫耀他的体贴,适时止语。
林怀音下意识咬唇,想通楼船那夜,她为何会与他躺在一处——他为她吸.毒血,晕倒在她身边,而她醒来之后,对他做了那种事。
一抹绯红,悄然爬上林怀音耳朵。
萧执安心满意足,继续说明:“故而刺客是要我受伤,而非毙命,那么若我受伤,军机大政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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