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哪知到了黄昏时分,楚王改田地垄间距的诏令尚未颁发下去,项燕便已闻风进宫来劝谏。
楚王虽猜出定是那汇报的官员泄露的风声、且发誓回头定要砍了对方,但他仍在听闻侍卫通禀项燕求见时,第一时间挥袖命乐师舞姬全退下,又端起一副温和笑脸急忙下殿迎了上去,着实是给足了对方面子。
楚王的态度转变,自然是有缘由的:他深深意识到,楚国真正能打胜仗的将领,唯有项燕这老头子;来日与秦国决战之时,楚国之存亡、王族之荣辱,全系于项燕一将之身。
原本,上回昭让提出攻赵围秦之策,在昭氏与景氏的鼎力支持下,他派出对方为主将、联合燕齐两国伐赵之时,是一心以为,昭让定然继承了其先祖昭阳之将才的。
若能如此,他往后何须再忍受项燕那老匹夫的絮叨?试问天下哪个君王,喜欢臣子整日在自己耳旁念叨居安思危之言?
所以当时的他,果断翻脸将项燕禁足三月,满心欢喜地等待昭让大胜归来。
哪知,燕齐两国君王贪心不足,竟想与他瓜分赵地,而昭让奉命与燕齐两军交战之时,又屡屡指挥不当,导致楚军陷入胶着之势,迟迟不能一举灭掉燕齐之军独吞赵地。
正因如此,秦国才会趁着三家互殴而入,不费吹灰之力从联军手上夺走赵地,让楚国丧失腹背夹击秦国之优势。至少,楚王是坚定这么认为的。
不过,宗室最为显赫的屈景昭三族亦非铁板一块——百年前,若敖氏一族独揽楚国高官之衔,按理说,已坐拥人臣之显赫,族中子弟该同心协力共守家族荣耀,但实际上,当年斗越椒暗中联手蒍贾,诬陷上一任令尹斗般叛乱而趁机坐上令尹之位.同族之人尚如此倾轧,更何况三族乎?
此番,楚军损失兵卒数万人、耗费粮草上百万石,最后昭让却被秦军吓得无功而返,当初大力支持昭让率军攻赵的景氏,更恼羞成怒屡屡上奏劝楚王惩罚昭让——因为,那些粮草有三分之一来自他们的封地。
是以,数月来每回屈附在殿中公然嘲讽昭让时,楚王皆充耳不闻,冷眼任由二人斗嘴。
偌大一个眼看快到手的赵国,昭让竟给他弄丢了?任他再如何忌惮宗室,亦是难掩不满的。
而他现在听着项燕苦口婆心的劝谏嘛,却又坚持认为:昭让打仗虽不行,但提出的增产之法,乃是大利楚国的。
他遂搀扶着项燕,耐着性子笑道,“老将军且放宽心来,昭让虽绝非爱卿这般的将帅之才,但寡人以为他颇有一番治
国理政之能.方才昭让还为寡人算了一笔账我楚国靠北之肥田若按菽麦两尺宽之垄距播种一亩能产三石半粮但若按半尺宽之垄距播种一亩便可产出足足两钟之粮啊若官田皆以此法播种我楚国虽无秦国之高产粮种却能实现秦国之高产产量岂不乐哉?”
项燕听着这荒谬之言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合着他费尽口舌劝了半天王上是半句也未听进去啊?
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气道“王上!民间有‘牛需喂饱马需夜草’之言皆因牛马进食速度迥然有异可见世间万物皆有其生长之道世人春日耕作、秋日收获此乃天时之道;列国以一到两尺田垄间距播栽农物此乃地时之道”
“臣方才进宫前特意问过道旁耘地之田间农人若贸然更改田垄间距恐会导致植株过密反倒光照不足而欠收啊!再者楚国农耕诸事百年来皆由司农众人负责向来相安无事令尹虽有治国之才却半分不懂农稼之事啊何必插手其间?还请王上三思啊!”
楚国君王可不似秦国君王那般将各地土地数量、粮食种植范围、每月遭受的虫害天灾等事了若指掌在秦王嬴政带着群臣为国事操劳不休之时楚王负刍却有大量闲暇时间带着昭让屈附等人观看美人跳舞。
项燕自然能猜出昭让此番越俎代庖之举乃是为了挽回如儿戏般的伐赵一事、为昭氏带来的不利处境可问题在于昭让跟自家君王一样半分不懂农稼之事啊!
是以在他得到农令的悄悄通风报信后毫不犹豫决定进宫阻拦君王这荒唐举动因为放眼整个寿春城敢屡次得罪宗室、劝君王莫要听从他们建议的
楚国宗室虽也豢养军队他们却心知肚明:举国之内无一将领能与项燕相提并论项燕才是楚秦两军正面交锋时保护他们利益的最后一道防线。
面对有巨大利用价值的人宗室们总归也多了几分罕见的耐心——劝谏的若换成旁人早被屈景昭暗中除去了。
此刻楚王听完项燕这番肺腑之言却仰首笑道“老将军着实太过多虑!那等田间贱民农夫大字不识半个其才学见识如何能与寡人的令尹相提并论?爱卿不必在意那等乡野愚夫之言!再有上古先民穴居野处得圣人结巢之法而避虫豸之害可见世间之事皆因改变而由难转易.”
他笑眯眯拍着项燕的手臂继续志在必得道“列国皆以一两尺之距播种其必万古不变之道乎?非
也!当年魏国因率先变法而强大一改三晋局势;秦国因行卫鞅之法而强大一改中原局势;我楚国今愿改农耕之法来日定可一改天下局势此亦变法哉.”
项燕听得心头都快喷出火了立刻挣脱君王的搀扶跪地拜道“王上农耕之法乃列国数百年来总结之利法绝不可随意擅变呐!农人学识虽不如令尹高深但他们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乃是最了解农稼之人呐.”
楚王面色沉沉打量着他花白的头顶打量着他固执的胡服劲装眼中划过一抹不耐若非看在这老匹夫善战的份上此等老犟牛寡人留他何用?
不过转瞬之间楚王面上的阴沉和眼中的不耐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亲热笑意他亲自将项燕扶起笑劝道
“老将军此言差矣!农人卑贱不堪纵便与土地打一辈子交道又岂能知晓农耕真义?恰似那等卑贱士卒虽在军营战场奔波数年乃至数十年却全然不似老将军这般英勇无敌不过是些滥竽充数之辈罢了反之爱卿且看出身王族之韩非他虽数十年间从未在韩国为官一日却能著书立说引来世间拥趸无数可见高贵之人生而不同寡人与昭让虽从未躬身种田却断定此番变农耕间距之法定能让楚国迎来丰收之年.”
他这话却气得项燕胸膛燃起一团熊熊大火——在这时代
因为他们比谁都明白上了战场敌我两方势均力敌之时能决定战斗成败走向的关键因素乃是士气。
要让数十万士卒抛弃对死亡的恐惧、将心气拧为一条粗绳、在将领的指挥下义无反顾朝着敌军冲去靠的是什么?除了将领的威信还有他们素日将士卒视作同袍兄弟的情义。
换而言之独木难支每一个将领的功绩皆是靠无数士卒在号角声中冲锋陷阵、舍弃性命换来的是以无论是李牧时常在军中杀牛宰羊还是项燕在军营不顾身份之别、与士卒同吃同住既是他们拉拢人心之举亦是他们真心善待士卒之举。
若无士卒何来名将?
而无论是士卒还是名将皆是在用性命为君王守护疆土可在楚王心中为守护王族与家园而战的士卒却是卑贱之人!
项燕悄悄握紧双拳想将心口那股愤懑之气强行憋回哪知越是压制心头源源不断的怒火便愈发如一张密实的火网将他牢牢围拢在其间炽热的火焰烤得他一颗心滚烫难捱一句藏在心头数年不敢言的话便在愤怒带来的煎熬间脱口而出
“王上
昭让若真要劝您变法,为何不变朝堂分封之法?秦魏齐赵列国强大之法,无一不是从变更朝堂官爵而起,列国皆由朝廷任命郡县长官,我楚国却任由宗室代代独吞封地,日益坐大.当年庄王废若敖氏之功,如今安在乎
此言一出,楚王立刻惊慌地先朝殿门处张望了几眼,见无人进来方暗舒一口气,一把扯住项燕的衣袖,压低嗓音道,“老将军岂欲害死寡人乎?!
身为一国君王,他自是无比渴盼有朝一日能如先祖庄王那般,借叛乱之名将屈景昭三族一网打尽,从此将君权牢牢握在手中。
可他知晓,这一日,在楚国兴许还要等上很久才会到来——因为天下列国变法,时日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唯有宗室力量最为强大的南方楚国,变法之路举步维艰!
六十年前,趁着主导变法的魏文侯与李俚双双去世之机,以公叔痤为首的魏国贵族便对吴起展开了报复。
吴起逃到楚国后,立刻被意图铲除宗室的楚悼王任命为相,楚国开始了第一次变法——在吴起制定的律法中,对楚王最重要的两条,是宗室分封子孙三世后、由朝廷收回爵禄,与奖励军功。
前者,废除了楚国实行数百年的世卿世禄制,宗室子孙在三代之后将被褫夺爵位封地,如此一来,他们的封地与军队将尽数归于朝廷,再无实力干涉君王权威。
后者,则通过军功制度,为朝廷选拔出新的官爵,在他们能与旧贵族抗衡的同时,又因“三世而爵终
这一趟变法若能成功,楚国君王将彻底摆脱宗室的影响力,真正收举国之权为自己所用,可惜,随着五年后楚悼王的去世、吴起被愤怒的宗室射杀,楚国变法无疾而终。
后来,左徒屈原再次提出变法,却因“推行法制、打破世卿、树立君威的变法内容,被景昭家族联合其他宗室全力打压,落得个贬黜投河的下场.
楚王负刍比谁都清楚,若要彻底铲除宗室势力,他只能等,等一个让楚国再次问鼎中原的时机,届时,自己若能亲征北上让项燕夺回被秦国占领的城池、率楚人还于旧都、将燕齐吞并、与秦国展开最后的对决并获胜,那他的君王威望,必将超越庄王,成为所有国人仰慕之君!
到了那时,只需他振臂一呼,朝堂之上、行阵之间,必会涌出无数楚王的拥趸,自发地为他除去宗室族长、收缴宗室土地兵器与财富,待天下尽归楚国之时,便是废分封而改行郡县之日!
是以,项燕这番话非但并未惹怒楚王,反而让他心头涌起一阵
狂喜:项燕忠心的果然是寡人,而非宗室!
项燕盛怒之时说出这话,心头不是没有后悔的,因为这殿中奴仆,不见得尽是忠于君王之人。
但当他看着君王频频朝殿外观望的卑微姿态,心头又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楚国本是世间人口最多、地域最广之国,可我王堂堂一国之君,竟被宗室压制成这副模样.
何其可怜可悲!
于是,他再次耐下性子,细细为楚王分析改田垄之法带来的弊端,恳切道,“王上,若植株过密导致欠收甚至颗粒无收,我楚国来年便会迎来大片饥荒之地,国中必会生乱啊.再者,令尹若果真认定他这计策有用,可愿先在昭氏封地试行?若来年秋收之时,这半尺间距之植株,产量高于平常间距之植株,您再下令推广不迟啊.”
楚王这下看忠心耿耿的项燕,真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遂满口应道,“爱卿言之有理,寡人必依言而行!”
如此一来,项燕总算放下心头巨石告退离去,但屈景昭三族各自安插的人手,很快便传回了今日殿中之事,昭让等人对项燕的“改分封变法”之言怒不可遏,若非想到,北边还有个强大的秦国需要对方率军抵抗,恐怕当日便派人将他暗杀了——对楚国王室而言,暗杀君王大臣嫔妃实乃“传统美德”。
但昭让岂肯咽下这口气?他当晚便进宫寻楚王,劝对方速速下诏。
正左拥右抱寻欢作乐的楚王,早将项燕的苦苦劝告忘到了九霄云外,为早些将昭让打发走,他当场便吩咐人下诏:楚国官田全部在春耕前,按半尺之田垄间距耕犁修整!
至于归宗室贵族们的封地私田,楚王只虚虚在诏令中写了一句“私田若有欲改耕作之法者,随其自便”,反正那些私田税收又落不到他口袋之中,他才懒得耗费心思挨个劝服。
按理说,既然是昭让提出这法子,本该让昭氏封地跟随朝廷步伐的,但在族中长辈的劝阻下,他只得决定:待朝廷按此法播种,来年秋收观其产量后,昭氏再根据实际情况决定要不要追随。
实则,楚国许多贵族皆是这般想的,他们虽不懂亦不屑询问农耕之法,但家族多年显赫不衰的谨慎,促使他们选择走一条更熟悉稳妥的道路。
而在得到讯息后,便第一时间派人询问农者的景屈两族,虽已察觉此事恐将令楚国粮食大为减产,却并未适时站出来阻拦君王——在楚国,三足鼎力抗衡的局面,已维持得太久了,久到他们迫不及待想亲眼看着昭氏一族因犯下大错、触举国之大怒而覆灭!
总归,他们只不过想借昭
让之愚蠢顺手为自己除去一个强劲的对手罢了至于那些官田与他们何干?因粮食减产而饿死的贱民又与他们何干?按此愚蠢之法种地减的可不是景屈两族封地之粮食!
而痛心疾首的项燕见出尔反尔的君王诏书已下此糊涂大事已成定局只得命家臣即刻将君王数年赏赐的黄金珠玉全去城中粮铺置换成菽麦黍米。
他万分担心地闭上了双眼楚国恐怕熬不过这一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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