戛纳当地时间晚上七点半，《天净杀》在影节宫举行全球首映。

除了开幕仪式，入围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影片也享受红毯礼遇。戛纳的红毯其实很短，从落车区一路铺到影节宫的台阶，区区二十米。但它的确是全世界最被瞩目的电影红毯。

人群如潮水般汇聚，两侧的栏杆挤满了人。资深狂热影迷热情又狂热，虽说是晚上才放映，但中午就开始头顶着太阳排队，用高高低低的折叠椅和梯子将前排的黄金位置霸占瓜分。

傍晚时分，影节宫周边全线封路，沿途路口被临时设置的路障阻隔，观影的嘉宾乘坐主办方的礼宾车陆续抵达现场。名流们沿着红毯走过，身着华服佩戴珠宝，这里不仅是电影的盛会，更是一场流动的时尚秀。媒体席上，闪光灯交替闪烁，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疯狂按动快门，捕捉每一个闪耀的瞬间。

七点刚过，嘉宾入场结束，热闹喧哗的红毯突然沉寂了下来。记者和粉丝并没有散去，因为知道今晚红毯的压轴即将到来。

几分钟以后，由交警摩托车开道，一支车队驶入落车区。翘首以盼的《天净杀》主创来了。

现场重新响起喧嚷，闪光灯排山倒海，正在直播的摄像机，把镜头对准了车门。

光滑纤细的腿先优雅地踏了出来，接着黑色及踝靴轻轻踩在地面上，明岚舒拎着裙摆下了车。

她身上的裙子很特别。暗红色皮革，露肩收腰立体廓形裙身，不对称垂褶曳地裙摆，高叉开到大腿。夸张的领口设计成垂坠的花瓣，露出完美的肩颈线。

秦霜给她梳了紧贴头皮的高盘发，身上唯一的配饰是一只耳环，堆叠的黄金树叶，来自著名奢侈品牌Celesté上个世纪80年代的熔岩系列。

柏原已经把出发前拍好的物料发到了微博，底下都说好美。粉丝百万的时尚博主，搬运了照片，并进行点评：明岚舒首映红毯表现出与媒体见面会截然不同的气场，很有另类的窒息感，把前卫，把艳丽，把女性化，把深知自己的魅力又大方展示的感觉，诠释得非常好，宛如一朵行走的暗夜玫瑰。

明岚舒下了车，站在场外等待与剧组一同走上红毯。一眼望去，影节宫就在不远处，建筑的外墙上贴满电影海报。高高的台阶上，戛纳电影节的艺术总监阿克塞尔正等在那里。

无数经典影片和大师级电影人，都是从这里获得认可而后走向了世界。一刹那，明岚舒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陈楚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他绕到身边，把手递到她的面前。他的声音很低，但沉稳清晰：“放轻松，享受属于你的电影之夜。”

明岚舒深深吸了口气，挽住了陈楚的胳膊。在踏上红毯的瞬间，脸上已挂上得体的微笑，坦然迎接全世界电影媒体的注目。

红毯的另一端，法国电视台的主持人手持话筒，在直播镜头前介绍：“现在走上红毯的是今晚的首映电影《天净杀》的主创团队。导演陈楚是上一届戛纳电影节的评审团成员，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全新的中国武侠故事。走在他身侧的是女主角明岚舒，她第一次拍电影就有机会入围最佳影后的角逐。今晚是她的处女作首秀，我们拭目以待。”

红毯走到一半，电影节艺术总监阿克塞尔走下影节宫的二十四级台阶，亲自迎接陈楚。

在此前的采访中，阿克塞尔称陈楚是戛纳的老朋友。

距离陈楚上一次参评戛纳，已时隔六年。当时他的影片《梯》，被电影节主席认为有浓重的“政治意味”。一怒之下的陈楚，干脆退出了戛纳。后来几年，他转型拍商业片，就再没有作品入围过。

相比六年前的不愉快，这次电影节组委会给了陈楚隆重的礼遇。戛纳没有机场，陈楚到达尼斯之后，组委会特地派车到机场迎接，并配有保镖和多位工作人员，为他保驾护航。

这源自阿克塞尔对陈楚重返戛纳的诚意。早在《天净杀》开机，阿克塞尔对陈楚重归艺术电影，就表达了欢迎。今年二月初，他亲自飞到京州观看了《天净杀》，然后向陈楚发出了邀请。

“这是一部很特别的电影，很极端的电影。”当阿克塞尔在剧院里向现场观众介绍电影主创时，他如是表达自己的观后感。

灯光暗了下来，巨大的荧幕上出现了一座隐在山间的古刹，飞鸟经过，树影憧憧。坐满两千人的卢米埃尔剧院，顿时鸦雀无声。

大雄宝殿前的庭院一地落叶，脚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个人慢慢地走入画面。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

空气冷寂，没有香客，殿门前的牌匾上是一句佛家偈语：回头是岸。

阿静的目光从那上面越了过去，径直跨入殿内。

眼前由明亮转为昏暗，她眯了一下眼睛，以适应突然变化的的光线。殿内香案上，摆着一排佛灯，几簇火苗跃动，映着佛像的金色面容。偌大的经堂，只有一名白发僧人在案前为佛灯添香油。

他看见阿静，重眉敛目，双手合十：“施主可要点灯？”

阿静看着他，点了点头。

老僧递来一盏灯，阿静并没有接过，而是直接用一支浸了油的香去引燃灯芯。

灯芯迟迟未燃，老僧托着那盏灯，忍不住提醒：“施主，你这样是点不燃的。”

阿静垂眼看那盏灯：“你的手很稳。”

话音未落，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剑毒蛇般直刺她的胸口。

这么近的距离，没有人能躲过这一剑。然而阿静似早有警觉，她的腰就像是突然折断，陡然向后弯曲。剑光点着她的胸膛刺过，她的人已跃到半步之外，一脚踢向握剑的手腕。

被踢中的老僧，没有追击，剑光一圈护住自己，扑向后面的窗子。但还没等他撞向窗户，身形却突然顿住，因为阿静比他更快。

她冷冷地挡在窗前，像远方山巅永不融化的寒冰。苍白到几乎透明的手按在刀柄上。漆黑的刀柄，漆黑的刀鞘。

“十二年前，白云观外伏击的还有谁？”

老和尚瞳孔急速收缩，半晌长叹一声：“没想到还是没躲过。”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他突然大吼一声，剑气如银虹，立刻洒出一片光幕。

阿静退出八尺。

剑光又一闪。老和尚出手的部位奇特，招里藏招，变化奇诡而迅速，转眼又刺出十几剑。

阿静再退，整个人都在剑气的威力笼罩下。

老和尚又刺向阿静。他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招招刺向要害，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阿静一连避开九九八十一剑，身子突然从剑光中凌空跃起。

刀鞘格住了长剑，她的刀也已出鞘。

电光石火间，老和尚低下头，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

老和尚不可置信地看着刀柄，慢慢倒下。

阿静给他留了一口气。她蹲下身，目光锋利尖锐：“十二年前，还有谁？”

老和尚喘得像漏风的风箱，大口大口出气：“我杀你全家，无话可说。只是因果报应不爽，你放过其他人罢。”

“你放心，”阿静漠然握住刀柄，往前用力一送，“一个都逃不了。”

鲜血飞溅，刀已入鞘。阿静慢慢站起身。

她走出大殿，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央，痴痴地站了个小和尚。约莫五六岁，手里提了柄剑。小小的孩子脸上露着悲痛的神情，像是要哭出来。但他却忍住了。

“你杀了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那孩子提着剑冲了过来。那柄剑甚至比他的人还要沉，令他奔跑的姿势滑稽笨拙。

阿静的脚步钉在原地，眼皮跳了一下。

那孩子已冲到她面前，一剑向阿静砍来。他根本不会用剑，因为砍得太用力，连人带剑扑倒在地。

阿静看着倒在地上的孩子，手指动了动，终究忍住去扶他的念头。她空洞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片刻：“今日我杀你爷爷，日后若有本事，尽可来寻我报仇。”

说完，阿静慢慢走向门口，炽烈的日光将她的背影湮没。

音乐声骤起，荧幕上缓缓打出片名：天净杀。

这是明岚舒第一次完完整整看这部影片。

她看着荧幕上的阿静，想得最多的还是片场的那段经历。像是黑夜里的长跑，漫长又孤独。回首来时路，原来曾经跨过那么多道坎，通过那么多道关。

还是会难过，还是会辛酸。但，热泪落下，轻舟已过万重山。

两个小时后，片尾开始滚动演职人员表，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山呼海啸的掌声，经久不息，包围了观众席正中间的主创们。

很多年以后，明岚舒仍能记得卢米埃尔放映厅里，那一束从黑暗中来，打在主创身上的灯光。那是世界对电影的注目和尊重。

******

国内早上八点，新闻频道演播室里，女主播在念一条凌晨五点从法国传回的简讯：法国当地时间晚上，主竞赛单元电影，导演陈楚新作《天净杀》举行首映。映后，本台记者与部分外国媒体记者进行了对话。影片得到了所有受访记者的交口称赞，一位外国友人甚至飚出了中文——

导播切换画面，脖子上挂着粉红加点记者证的男人，激动地比划手势：“杰作！杰作！”

下一个镜头里，另一位受访的女记者：“我很喜欢这部电影的叙事结构，非常具有电影艺术的气质。我也很喜欢它所展现的思想深度，Ming贡献了精彩的表演。我认为这是主竞赛单元最好的作品。”

与此同时，《天净杀》首映后的第一批影评出现在中文互联网上。

“阿克塞尔在映前介绍时说，这是一部极端的电影。的确，它缓慢到极端，冷静到极端。华语大导演仿佛都想去拍至少一部武侠片，可能这是华语导演的情结。但陈楚已无意去拍单纯的人事了，他拍的是人事散尽后的风景，风景看透后的世人。人为划定的空间，静默冗长的逼视，散淡断裂的情节，一切都在4:3的镜头画幅里自生自灭。那些留白的手法，自然山水与物景意象的契合，共同勾勒出孤独的苍凉境域，让人想痛哭一场。”

“影片里的阿静与这个世界是隔绝的，与每一个人都是疏离的。从小被训练成杀手，杀人、复仇，不许动感情。如此多只展示风景的缓慢长镜头绝非没有意义——是阿静想熟悉这个世界，却又选择了远远凝望。尽管她身怀绝技，但复仇不是自己的主动选择，而是被强加的命运。阿静的沉默寡言，是因为对自己存在的价值难以确认，她看不到自己。所以到最后，当她放弃复仇，隐入茫茫雪原，这种疏离得到了超脱和升华。不杀不是道，无我才是真。寻我？不如无我。这一点，可以说深得中国哲学精髓。”

“全片中，阿静的台词只有十一句话。大概是贯彻了陈楚想要影片去矫饰存本真的意图，她的扮演者明岚舒几乎是素颜演出，甚至看得到脸上淡淡的雀斑（但是很美）。从始至终明岚舒都没笑过，没有喊过，几乎丢失表情，连哭泣都蒙着脸。但你依然能感觉到阿静是全片情感最充沛的人物，在她的眼神中，在她的肢体里。不以言语进行自我表白，在一个非常小的角度里完成极大的情绪调度。这个素白的设置，难度非常大，全靠演员的内在力量去撑满角色。我相信，能做到这一切，除了陈楚的调|教，也与演员本身的天赋有关。好看的衣服，谁穿都不会太难看，但粗服乱头还能国色，需要本身至纯至美。”

“整个观影的过程非常安静，没有一丝声音。观毕，突然觉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存在，在电影美得窒息的镜头中，都是阿静。联想到主演明岚舒在媒体见面会上提到，演员是微不足道的。其实，好的电影，当我们在观看时，周遭的一切也是微不足道的。”

接下来的几天，《天净杀》口碑大爆，在4分制的场刊上拿下3.5的评分，领跑主竞赛单元影片。烂番茄上收录29评新鲜度96%，MetaCritic收录26评综评91/100，豆瓣评分8.6。

《卫报》、《纽约时报》、《滚石》、《每日电讯报》等相继盛赞这部电影注定在影史上占据一席之地。《天净杀》成了夺金棕榈的大热门，连续两日登上《银幕》场刊封面。

趁着这势头，片方官宣国内公映定档六月底，同时放出了预告片。两分钟的预告里，一场眼花缭乱的竹林打斗，尽显制作的精良和极致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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