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法处置,总是简略。有名册和现成的证据在手,军队根本不必走什么复杂繁琐的程序,一日的功夫就把附近百余里的钦犯抓了个干干净净,一人也没有走脱——远遁的那三百余名嫌犯跑得太快手段太高,将一应船只马匹和金银全数调走,间接堵死了所有外逃的出路,搞得其余钦犯只有坐蜡。
当然,坐蜡归坐蜡,这些从犯也不是没有心怀妄想。有火箭高悬头顶,负隅顽抗倒是不敢,但总还想着法不责众,甚至打算吐点消息换取性命。但直到被兵卒驱赶到海岸上的校场,才终于感觉到了不妙——校场外人山人海,围满了从附近召集来的百姓;朝中则筑起高台,正中摆放三个高高的绞刑架,两面则是林立的旗杆,悬挂着僵硬的尸首:因为天地寒冷,刺客的尸体尚未腐坏,刚好挪为道具使用。而这样恐怖狰狞的道具效果自然非凡,被首先绑进来的钦犯只是望上一眼,随即就魂飞魄散,几乎瘫软不能走动了。
临死之际,总有人能挤出勇气。几个稍微有点墨水的童生秀才颇为奸猾,就地打了几个滚之后放声叫屈,声音凄厉之至:
“你们这些丘八怎么敢枉法行事!没有过堂,没有审决,你们也敢杀人!”
押送的士兵也不生气,只是将人拎起来扇了一耳光,然后指一指高台外挂着的一大张白纸,上面斗大的红字清清楚楚,写下了高祖皇帝《大诰》的条文;领兵在外事处从权,军法行事不必迟误,当然不用和地方官吏磨蹭——全军上辛辛苦苦准备了几日,怎么会在这样关键的程序上犯差错?
童生头晕眼花,但还是要咬牙回驳:
“高祖皇帝也说过,要以仁治天下,不能斩尽杀绝;你们借军法大行杀戮,重违高皇帝圣意,还敢在此招摇!我等纵为厉鬼,亦当诉之于黄泉——”
说实话,将高祖皇帝与“仁治”、“不能斩尽杀绝”放在一起,委实有点难绷;但士卒明显训练有素,根本不和犯人辩经,只是再给了他一耳光,然后又指一指校场内外四处张贴的大告示——和京城的官僚待得久了,那什么手段都能预料到;世子早有防备,提前就召集四面的百姓,宣布了兜底的政策:按常理而言,如今逮捕的这四五百人是都该处死,一个也不能逃脱的;但为了仰体君父仁慈之心,他们仍然愿意网开一面。在对人犯公审公判之时,
只要有十个人能站出来,列举出十件人犯不当处死的缘由,且围观的众人并不反对,那么就可以暂免一死,以观后效。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这是赵菲在战后大规模处置战犯及帮凶时推广的思路。小一点的罪地方官可以做主,严重一点的要刑部审核,更厉害的需要皇权介入;但里通外国叛变投敌几乎颠覆民族命运这样的大罪,那就连九五至尊也不能决断了,只能交给天——所谓天意,即为民意;天意要杀的人,谁也保不了;天意决定要高抬贵手的,也轮不到皇权越俎代庖。
只要有十个义人,就可以拯救索多玛一城;同样的,在场的钦犯只要做出了十件让当地百姓心悦诚服的好事,那都能保全自己的小命。当然,如果连十件好事都说不出来,那恐怕处死也就冤不了多少了。
在国家机器运行完整的时候,让民意直接左右司法当然是忌讳。但山东沿海私通倭寇足有十数年有余,国家机器基本是溃烂到一败涂地,这种惨烈恐怖的现状之下,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法律的尊严了。民粹也好,煽动也罢,与其以武力强行弹压,还不如让四面受过荼毒的百姓好好出完这口恶气。心气一顺百事通畅,将来才不会闹到无可挽回的田地。
不过,对于犯人来说,这样一张彰显仁慈的兜底条款却似乎比死刑更为恐怖,以至于那老童生瞠目看了片刻,却忽然拼死挣扎,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而响亮的恐怖嗥叫,比杀猪更为刺耳;以至于独自坐在远处的穆祺都掩耳不迭,大皱其眉:
“这老登怎么了?
“害怕了吧。赵菲很有经验:“有些玩意儿就是这样,心理防线一崩溃,什么都完了……
“那也不至于此吧。
“因为死亡和死亡也是不一样的。赵菲轻轻道:“这个规矩只要能够执行,那就意味着底下的人可以开口说话了,他们一旦能开口说话嘛……
她话还没说完,那老童生已经被拖上了高台,后面的士卒拉着他的头发拽起脸,向台下来回展示。此时天光明媚,台下的人可以将老童生的那张扭曲狰狞的脸看个清清楚楚;而一刹之间,此起彼伏的嗡嗡声逐渐消失,挤挤挨挨站满了四周的观众忽然沉
默下去了——某种怪异,凝重、狰狞的沉默。
然后,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凄厉的哭喊,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自场外奔出,一头撞翻了高台外的栏杆,拼死要往里面挤去;所幸守在四面的士兵眼疾手快,一把就将人拉住,迅速拖了下去。然而老头死命挣扎,口中嗥叫大骂,虽然都是难以听懂的方言,但愤恨怨毒之情,仍然溢于言表;而且被拖下去之前,还奋力往台上扔了一块石头。
刘礼大为惊愕:“怎么反应这么大,上面还没有念罪名吧?
穆祺哗啦啦翻阅手中的名册,终于找到了与这老童生相关的条目,大声读了出来:
“金吴,童生,曾协助倭寇走私人口……我勒个去。
怪不得不用念罪名,这样荼毒乡里的角色,恐怕早就是人人恨不能食肉寝皮的魔王了。魔王赫赫凶威,还需要他们这些外来人科普么?
当然,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被特别选拔出来的兵卒放开嗓门,高声诵读此人的罪行,呈上紧急抄出来的种种证据。但下面却明显不想听这些冠冕文章;老头仓促的举止似乎点燃了什么压抑已久的情绪,几百字的罪状还没有念到一半,人群中此起彼伏的议论已经转为喧闹狂怒的咒骂与喊叫,有更多的苦主拼了命的从人堆里挤出,哭号着要冲上高台,用刀子用石头用指甲牙齿将魔王生吞活剥;维护秩序的士卒拼命阻拦,但仍然有石头和木棍从各处飞出,雨点一样砸向瘫在台上的死肉。
你一旦允许底下的人说话,那就控制不了人家会说什么了。他们当然可能说好话保下来好人,但更多的却是宣泄愤恨——长久淤积的愤恨、岩浆一样炙热凶猛的愤恨。往日里这种恨意被打压被遗忘被蓄意无视,但只要有一丁点的火星做引子,那立刻就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威力!
时日何丧,吾与汝偕亡!
这种狂暴的喊声与呼号比海啸更为可怖,轻而易举的淹没台上孤零零的那几个人。老童生瘫软在地生死不知,而监斩与看管的士兵也是大汗淋漓,摁住犯人的手几乎要发抖——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即使只是事不关己的池鱼之殃,但只要身临其境的感受到那种狂乱浓郁到不可理喻的愤怒与恶意,仍然会本能的生出恐惧来。
按照条例,在读完罪状后还要等上一刻钟的时间,看是否有人愿
意出言保下犯人。但眼看着台下骚动一片好几个苦主几乎冲破护卫组成人墙赵菲迅速开口:
“动手吧不要再拖了。要是把情绪激起来这些人可能会直接冲上台把犯人撕了!”
“撕——”
“就是字面意思。”赵菲道:“我在河北遇到过一次那时防卫的兵力不够狂怒的人群冲上来直接把犯人抢走了;然后——然后我们只找到了犯人的一部分组织。”
她长长叹了口气:“相信我你绝不会喜欢那种场面的。”
穆祺嘴角抽搐到底还是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掷下了令签;站在远处的侍卫如蒙大赦立刻高举红旗;于是预备齐整的刽子手马上上台将死猪一样的犯人拖到铡刀旁然后将刀一合——
血光闪动台下欢呼雷动声震四野。
刘礼的眼角微微一抽:
“我去。”
当然他也只能说一句“我去”了。如果仅仅只看表面
以直报怨是世上最大的正义之一由不得他们这些外人慷他人之慨。
穆祺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凉风中都带有狂躁的愤怒。他再次翻动名册:
“下一个——孙之禾粮仓仓吏向倭寇倒卖陈粮囤积居奇……”
·
相较于之前的估计正式审判的流程其实快得多。与想象的不同公审中并没有什么你来我往或者质疑证据的辩驳流程——实际上名册上提供的那点罪证可能都只是冰山一角从台下百姓的反应来看被审讯的犯人多半还有更大、更险恶的罪行没有揭露;属于死刑起步凌迟封顶那种。所以每一个被推上台的犯人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同情者他们得到的只有山呼海啸一样的怒火与狂乱呼喊恨不能将他们拖下来大卸八块。到了这种时候刽子手干净利落的砍头都成了一种仁慈那些逞凶乡里的罪魁祸首居然再也敢反抗只能引颈就戮而已。
不过这样浓郁而强烈的氛围却相当消耗人的情绪即使只是高坐旁观按部就班的下令杀人穆祺的额头仍然冷汗
涔涔神经高度紧绷。如果说先前他还能有某种妄想自以为可以稳定的把握局势那么到了现在当众多的情绪沸腾如火四面的涌动的人群像海浪一样扑来他却不由自主的感到了晕眩与战栗以至于一方书桌仿佛都在起伏摇曳——在揭开了民意的封印之后你才能意识到群众力量是多么可惊可怖的东西;你自以为可以驾驭它但实际上却只是汪洋大海上的一叶小小扁舟只能随波逐流而已……
所以他的选择也只有一个:
“死刑下一个。”
“死刑下一个。”
“死刑下一个。”
…………
一个多时辰内快速杀了四十来人只有两个得到了宽宥——这两人通倭时日尚晚没来得及做太多恶事;平日里也还愿意借点粮米给远方亲戚。所以念罪状时群众的愤恨情绪并不算大也有几个人愿意举手给他作保。当然要按先前的规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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