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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狻猊吐雾之墨云翻浪·天秤倾

北风挟来的雪气卷散殿内的酒香。

端木云颐借着拢发的动作,将金瓜子纳入袖中的暗袋。抬眸间正好撞见娉贵人耳后若隐若现的红痕,形如折断的梅枝,状若凤影暗纹。

席间,在诸声玉箸撞上青瓷盘的脆响里,端木云颐瞥见侍郎夫人王静秋鬓间的蝴蝶在暖流中微颤,错金的纽丝蝶翅煽动的刹那,司马彦的墨狐大氅已掠过她的案前。

“殿下尝尝这个。”司马彦将琉璃盏推至她面前。

端木云颐端起酒盏,轻啜一口便低头假装被呛,擦拭唇边的手帕迅速抹过酒盏沿,垂眸可见盏边用螺子黛隐笔写了「戍时三刻」的密语。

抬起头向周围望去时,龙椅侧突然传来声声娇笑。

娉贵人向她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然后执起刀叉开石榴,绯红的汁液溅在案边,“陛下您瞧,这西域贡品倒是比北疆的雪枣要更香甜些。”

她腕间的银铃轻晃,喉间亦奏起了新帝最爱听的天籁声,彷若二人独处时的娇嗔靡音之外的配乐。

端木丘辙闻言忽然回过身来掷刀入案,刀刃穿透龙案上的檀木托盘,“爱妃既然喜欢,明日便让荣国公再送十车过来。”

“十车有点太多了,再说了,国公府也不能有这么多不是。要是可以,从西域来时也给边疆的将士们留一些吧。”娉贵人露出天真烂漫的谄笑。

端木丘辙将抹手的锦缎重重地摔在龙案上,笑着向下瞥了一眼,看到荣国公那道身影时不由得冷哼一声,“也不是不可,只是这甜味可别腻了将士们的锐气。”

北风狭来,殿角的宫灯突然骤暗。

端木云颐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狐疑着将匿于袖中暗袋中的金瓜子捏了捏,这一幕恰巧落在司马彦的眼里。

“殿下可是藏了什么好东西?”案边人的轻笑声传入耳内,端木云颐淡定地摇摇头。

再抬头时,西席上秦千然的步摇正斜搭在侍郎夫人鬓间的蝴蝶上,缠丝蝴蝶忽而振翅愈烈,头钗中的迷香遇暖奏然化开,甜腻的气息顿时漫过全场。

“本宫忽觉头痛……”端木云颐扶额起身,司马彦虚扶的手按在她的腰后,眼睛不由自主瞥向她的袖间,“微臣送殿下回宫歇息?”

“这宫内哪还有本宫的栖息地?本宫现在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公子说的可是回府歇息?”端木云颐惊觉他警醒的眼神,不由得捏紧袖中的暗袋。

司马彦忽而像个大男孩一般,不觉心花怒放,连忙扭过头去,却抿着唇露出一副不太自在的表情。

廊外忽起鸦啼,一阵脚步声疾驰而来。

“启禀陛下,太医来了。”

端木云颐瞥见徐医令一行人等匆匆而至,手中的药箱上沾着的赤金砂在宫灯下泛着诡光。

“原来安乐郡主人等身体抱恙,正在便殿休憩,所以唤了太医。”司马彦附在她身旁耳语。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

“天机不可泄露。”

端木云颐诧异地抬头,却发现西席上确实少了几个身影。

她搭上司马彦伸来的手,趁着起身的动作旋即将护甲里的檀香露弹进香炉,青烟腾起时混入了侍郎夫人鬓间散发出的「淬忧」香。

顿时满殿的炙肉味中,忽地沁出雪松炭的檀木焦香,与数月前祈承殿先皇薨逝那夜的气息如出一辙。

“吾皇万岁——”太医令徐寅抬起的手蓦地僵在半空,殿内的淬忧香混着雪松炭的气息,訇然唤起了她对那夜的回忆。

徐寅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欲望向龙座上之人,身后却传来荣国公重重的咳嗽声。

几人彷若都心有灵犀一般,思绪被牵引回先皇薨逝的那一夜,猊炉缓缓突出的青烟裹着朱颜阁特调的「淬忧」香,不断地探入席间的人心最深处。

端木丘辙突然抚掌大笑,染血的指尖捏碎龙案上的酒盏,“好个冬日宴!”

琉璃碎片向四下飞溅,荣国公抬手将蟒袍翻卷如墨云翻浪。

他从席间慢慢踱出,“陛下,众贵人恐被方才的血腥之气侵扰了正气,此间快请太医速速去诊断为好。”

“爱卿有心了,”端木丘辙将手中的酒盏摔出,琉璃盏撞到金砖上划出厉声,他染血的指尖滑过娉贵人颤抖的手背,“只是这血腥之气,怕是要用正气来镇。”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席间之人亦纷纷被殿内的迷香熏得七荤八素,跪倒成一片。

“老臣惶恐!”荣国公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捂着嘴的手帕忽的现出一滩血迹来。

他低头瞥向殿门外的眼神,却突然显露出一丝不易捕捉的狡黠。

“陛下息怒!”皇后突然开口,只见她九尾凤钗轻转,葱指点向阶边的香炉,“只是这雪松炭里混杂着檀木香,着实令人晕眩。吩咐下去,下回别用这种熏香了。”

“喏——”一旁的连嬷嬷连忙应声道。

底下的众人赶紧跪谢圣恩,一旁的小仆便赶忙将太医带往偏殿去了。

夜幕低垂,此时殿外的月光如瀑布倾泻而下。

东席间,端木云颐一个眼神示意下,身后的仆人便紧跟着将席间的熏炉撤走,里面的雪松炭炉底下摆满了蘸满香露的松枝,仅需她一个檀香露便可引出当中的迷香。

司马彦望向太医令远去的背影,认真地提议道,“殿下不妨也去偏殿歇息片刻?微臣瞧您刚才也头疼得紧,送您过去?”

“那就有劳公子了。”周旋许久,确实耗费许多精力,端木云颐的倩指抚上前额,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出去。

暮色漫过九重宫阙时,最后一缕金晖正顺着琉璃瓦流淌而下,在飞檐脊兽的缝隙间碎成斑驳的烛影。

殿前的青铜仙鹤香炉吐出袅袅青烟,与暮云缠绕着攀上檐柱,惊起檐角垂笼烛灯的串串低语。

当值的金吾卫禁军甲胄相击的脆响碾过汉白玉长阶,惊碎了丹陛石上盘踞百年沉睡的螭龙。

“大人——”台阶下的巡逻队远远地朝司马彦作揖。

端木云颐目不斜视,搭着他的手继续往偏殿走去,“公子不好好流连莲楼,怎的还跑来这宫里当差呢?”

“殿下,您又打趣在下了。区区小职不足挂齿,再说了,能替殿下守卫是微臣之荣光。”司马彦挑挑眉,见她不接话,才接着说道,“是父亲给我安排的,说要历练历练。”

“是该好好历练一番。”

六宫掌灯时分,一串茜纱宫灯次第亮起,在朱红的

廊柱间浮成蜿蜒的星河。司灯宫女提着铜雀灯掠过游廊时,在二人前后远处纷纷俯身作揖。

司马彦鲜来入宫,走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殿下,这貌似不是去往偏殿的路。”

“哦?日昳日暮,本宫一时间也没看清楚路,这都走到紫微宫来了,前面就是流萤殿……”

“那我们往回走吧?”

“公子还没来过后宫吧,那边的「听松园」是宫里最漂亮的御花园,不如去走走?”

司马彦后退半步,廊间宫灯摇曳生姿,在他的眉骨处投下多情的倩影。檐角的铜铃忽被夜风惊动,叮当声穿进游廊时,正撞在端木云颐缀满珍珠云髻的鬓间。

“公子可知听松园的太湖石皆是从姑苏水运而来?”端木云颐的广袖拂过朱栏,“每块石头上的青苔,都是拿玉泉山水养了整三年才移进宫。”

她被铃声惊得忽然驻足,松风送来更远处的铜铃声,惊得司灯宫女手中雀灯里的烛火一颤,在二人的衣袂间泼出流动的溢彩。

穿过月洞门时,司马彦的玉带钩不慎刮落一枝探进廊内的紫藤,宛若那多情公子蝶恋花。

暗香浮动间,忽然瞥见太湖石后闪过半幅橘色裙裾,分明是刚才在宴席间见过的服色。

转眼间,端木云颐却已踏上覆满苍藓的石阶,绣着凤鸟的裙裾拖过潮湿的龙纹砖,忽地惊起石灯笼里栖着的流萤。

“公子请看,这株唐槐,”她指尖点在眼前龟裂的树皮上,树影里突然滚落几粒琥珀色的松脂,“此乃永观年间太宗皇帝亲手所植,自从那年大灾树心被雷火焚空后,反倒开出了满树的凌霄花,可美可美。”

话音未落,暗处传来极轻的长裙曳地声,惊得枝头雪花簌簌地落在司马彦肩头。

一更三点,西北角楼忽有灯笼明灭,暗号响起,端木云颐腕间的翡翠缠丝镯忽地磕在石桌上,清越声响起惊破了满园的静谧。

司马彦转身欲避让飞虫时,眼角瞥见假山缝隙里卡着半枚带泥的金瓜子,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待他俯下身拾起那枚金瓜子时,端木云颐的身影已从眼前消失。

他抬首刹那,似有贵人鬓间的累丝点翠步摇擦过唐槐裂开的树洞,月光在树干枝头的雪霜上折出晃眼的寒光。

“主子安好。”娉贵人屈膝时,松香浸染的素纱披帛拂过石阶青苔,扭头间露出耳后清晰的凤影印记。

端木云颐随之一怔,拢起广袖拂过身边密灌丛雪,“先帝给本宫留的暗卫,原来藏在端木丘辙手里。”

西北角楼残存的灯笼光影里,娉贵人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谦卑。

“荣国公要的军机图藏在流萤殿藻井,”娉贵人说话时,石灯笼里的流萤突然扑向端木云颐的凤鸟裙裾,照亮裙角暗绣的缠枝纹,“但真正的虎符下落……”她忽地噤声,腰间的玄鸟佩随夜风荡开,惊落密灌丛枝头的几朵的霜花。

暗处忽有寒芒破空而来,端木云颐旋身将娉贵人推入太湖石洞丛中。

旋即而来的惊吓忽地盖过了娉贵人那句未尽的耳语,司马彦借着月光细看掌中之物,发现泥污下竟藏着北境舆图。

而假山深处,隐约传来异香混合的腥甜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