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仿佛卸下了所有力气,久久地望着面前的虚空,骄阳灼热而溽湿的气息随微风卷入,轻轻扑在她面颊上,周身的血流却似乎凝固了。
电光石火之间,数年来萦绕心头的疑惑顷刻间有了答案。
她问萧群玉:“前锋克复洛阳时,朝廷封我父为梁公,究竟是谁的指使?”
萧群玉拱手:“梁公之议,并非上意,也并非出于何仆射。”
成之染蹙眉:“有何不能直言?”
萧群玉垂眸:“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王恕曾奉梁公之命回京。”
答案已呼之欲出。
成之染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么梁王之议呢?”
萧群玉摇头,道:“据说是侍中袁放之建言。”
“袁放之?”成之染难掩意外,他可是皇后兄长啊。
萧群玉明白她心中所想,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皇后兄长,也不过如此。”
成之染顿悟,似这等阿谀奉承之徒,难怪会委屈了门楣,与满门孤寡的徐氏联姻。
“九娘……”她唤了一声,接下来的话却断在喉咙里,沉吟许久,都说不出口。
萧群玉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半晌,成之染摇了摇头:“梁公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梁公年近花甲,于俗世之中,有贪恋之事,也在所难免。”
成之染侧首:“只是贪恋而已?”
萧群玉默然良久,道:“梁公起自草莽,能有今日显达,已是三生之幸。女郎又在担心什么呢?”
成之染盯了对方许久,叹息道:“但愿如此。”
话虽如此,她心中不安,手按着胸口,掌下一颗心怦怦跳动,良久都不能平息。
似乎有什么遥远的记忆,像一枚细针扎了她一下,刺痛隐没在血肉之中,一个念头从脑海闪过。
“宇文氏俘虏,朝廷可已处置了?”
萧群玉颔首:“去年年初,钟将军将俘虏运抵金陵,一如当年处置独孤氏,男子年十五以上斩首,其余妇孺一概没为奴婢。”
成之染低垂了眼眸,道:“宇文绎,也死了?”
“枭首于大航。”
当日在未央宫北阙逼她发誓的君王,到底因她负约而殒命江南。成之染心中竟有些难过,说不出究竟是为了宇文绎,还是为了她自己。
萧群玉似是想起了什么,对她道:“大约是宇文氏俘虏没入掖庭那阵子,天子宠幸了一个出身掖庭的奴婢,原本是在皇次女殿中侍奉的。”
成之染心中一动:“掖庭奴婢?”
“据东府二娘子所言,她从前唤作独孤明月。”
成之染怔然不语。
萧群玉出声提醒:“女郎?”
“竟然会这样……”成之染喃喃。
萧群玉疑惑:“女郎认得她?”
平齐的岁月已有些遥远,成之染早已忘记那人的容颜,唯独彼时仍稍显稚嫩的眉睫轻颤,露出一双幽深似水的眼睛,如同暗淡秋原上茫茫晨雾,让人多年都难以忘怀。
“这或许……也是她的命。”成之染轻轻摇头,心中却沉甸甸的。她揉了揉眉心,忽而问了句:“皇子可还好?”
天子至今唯有一子,赐名承祜,年方四岁。下个月,又到了他的诞辰。
皇子养在深宫,萧群玉未曾得见,不过在众人口中,那是个颇为伶俐的孩子。
成之染稍稍宽慰了些,天家人丁稀薄,万千重望都寄托在这孩子身上。他与远在洛阳的苏承祚这对兄弟,也不知将来有谁能更为平安顺遂。
这一年端午时节,迟来的雨水汹涌如注,天地间俱是浓密的阴云,整个金陵都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之中。
间或天晴时,成之染时常立在廊下,望着小洛宛在水洼里踩来踩去,扑面而来的雨雾饱蘸了湿润气息,在方寸之间蒸腾恣肆。
何知己临终前交代她的话,总是不经意间从脑海中闪过,她没有见到何知己说这话时的神情,可这句话却如同就在耳边。
青袍郎君从京门田亩之间回望,那目光仿佛在对她说,何某知道自己心中所求,可是女郎呢,女郎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成之染无法回答,只得越发紧切地抓住空荡荡的手心。因她镇国府擢升一品,军府佐吏也随之改制。
虽有成雍这个尚书令在上,吏部尚书孟元策俨然是尚书省的主心骨。他派遣曹郎频频往来于镇国大将军府,将佐吏品阶职事一一敲定,终于使成之染放下心来。
她亲自到孟府向孟元策答谢,望见对方因终日操劳而斑白的鬓发,心中亦惆怅难平。
孟元策笑了:“第下笑我白发不成。”
成之染摇了摇头,眼前人当年雄姿英发,银枪烈马驻守丹阳城,一眨眼暌违数年,彼此都改换了旧时模样。
唯独两颗心,似乎仍旧是相近的节律。
孟元策见她身怀六甲,还在为军府诸事筹谋,不由得劝道:“第下身子贵重,多加留意才是。”
成之染笑道:“尚书为国事殚精竭虑,这话该是我来劝。”
孟元策叹息:“京中不比州郡,我到金陵来,才知道此间难处,也不怪前将军不肯回京。”
前将军桓不惑出镇广陵,朝廷几番调动都不肯回京,在宣武宿将中也独此一个。
成之染听出他话中不得意,将旁人屏退,道:“台省之事,何以让尚书烦扰?”
“称不上烦扰,”孟元策笑笑,道,“只是不如方岳自在。”
他本是由江州刺史宣召回京,在何知己去世后,以吏部尚书之职统领尚书省,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成雍暂代尚书令,名义上是尚书省的主官,虽仍事事依顺他,到底难以心服。
成之染打量他一番,亦笑道:“如今台省,也唯有尚书撑得起。只是吏部尚书有些单薄了。”
孟元策颇有些迟疑,道:“第下这又是何意?”
“台省事大,差池不得。可惜左仆射一职,前后所任多不假天年,尚书若能以右仆射兼吏部尚书,岂不是更加得心应手?”
孟元策一惊,一时辨不清她话中真假。
成之染敛容,道:“不知尚书可有此意?”
成肃不肯回金陵,将成雍从荆州调回,也是替他执掌尚书省之意。孟元策思忖,他若是做了右仆射,只怕违逆了成肃的心思。
成之染明白他的顾虑,道:“彭城顾不得思量这许多,我只好为尚书周旋了。”
孟元策沉吟不语。
“尚书?”成之染唤他。
孟元策侧首看她,道:“第下费心了。”
成之染一笑,道:“台省庶务繁多,所兼丹阳尹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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