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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下山

鹭鱼坐在树下,看海上的夕阳被风一层层推上岸,波浪间金光闪烁。

很久的沉默之后,她忍不住说一句:“死了没?”

本来以为不会再有回应,三声海浪后,身侧木棺里飘出了虚缓而苍老的声音,“还没有……”

鹭鱼眼神依旧看着远方,语气透露着抱怨,道:“都说了我不喜欢看人死,还非要我陪着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木棺里的人轻笑,费力地摇摇头,见她根本没看自己,才言道:“没有了。”

鹭鱼“哦”了一声。

木棺里的人收起一直盯着她的目光,仰观头顶渐起的暮色,“师父,如果以后你在人间实在无聊了就回云匣海陪我吧……”

“我才不会无聊!”鹭鱼恼火道,“再说,哪有师父给徒弟守坟的道理!”

木棺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她不确定是不是错觉,扭头看过去,发现棺中人已合上了双眼。

四周鸟鸣啁啾,浪声回荡,但她总觉得这片天地突然静得可怕。

她吞了吞喉咙,还是问:“死了没?”

没有人再答,围着绿树自上而下,飞扬起点点金光,是禁制术散开的灵尘。

人死术消,陆沿真的死了。

几日前,他还曾打趣:“师父,活到八十七,我在人间也算喜丧了吧。”

鹭鱼没有回应。但她知道,他虽然是术师,终究也是凡人。

凡人的寿命一旦到极限,身体再无法承载术力,修习多年的术法如洪水般倾泻而去,苍老便是一瞬的事。

那日他推开门,白发寥落,鹭鱼才意识到陆识已经陪了她将近八十年。

八十年,对一个凡人来说几近于一生,对鹭鱼呢,不过是漫漫人生的一瞬。

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想复原陆沿当初在此布下的禁制术,却怎么也模仿不出来。

比划了半天,绿树周围毫无反应。

她气愤地敲了敲陆沿的棺材板:“你这研究的什么破禁制术,也太难了!”明知道她学术法学得潦草,还搞这么复杂。

无奈之下,她咬了一下自己的指尖,食指在胸前虚虚画了一个半寸的圈,只看血珠接连从伤口中溢出,粘上空气的一瞬间好似镀上了金。

血圈不断扩大,旋转成一个金色的圆球,将木棺和绿树笼罩住。

鹭鱼见结界已成,收手蹲下,仔细打量陆沿的脸。

她随意地将伤口在陆沿袖子上擦了擦,嘀咕道∶“虽然你术法厉害,不过还是我的血咒结界更盛一筹。”

她拍拍棺中人的脸:“好像这次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陆沿的禁制只是束缚住了绿树的灵力不外泄,她的血咒却是将这方小空间的时间都静止了。

树静风止,方才打旋飘在她面前的落叶,也滞在半空。

她把陆沿垂在身侧的双手合在胸口,捻起那片落叶,放在陆沿的手心。

霎时间,陆沿的躯体笼上一层柔和的绿光,苍白的脸颊上覆盖上鲜活的生机,手指从枯瘦变得修长有力,脸上的沟壑和褶皱被抚平,干枯的皮肤重新散发出年轻的光泽。

“为师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她掐掐陆沿的脸,感受到指纹摩挲到了他湿润的眼角,声音低柔:“小鬼头,我走了……”

她起身,强忍胸口的沉闷感,用带伤的手在结界隔层划开一道口子,跨了出去。

再回头,绿树、木棺和陆沿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剩下潮汐翻涌的大海,海风没有阻隔地扑到她的脸上。

如果不是陆沿要求将绿树封印住,她是不会以灵池为代价,虽然她不死不灭,但是体内的灵池一消失和丢了半条命没有区别。

血咒结界是体内的灵池立契,即立即成。

她不能再踏入血咒结界之中,否则那些静止的时间也会立刻在她踏入的顷刻间流转。

陆沿的尸身也在这结界里不腐不烂,但是也不能再看到他。

这血咒立的属实有些多余。

千年万年以后,人事早换了多番,除了她还有谁能想起陆沿。

或许很多年后,她也会忘记陆沿。

鹭鱼把散乱的头发随意地拢在身后,随手一挥,在沙地上催生出一棵与绿树相似的树木,却再无滔天灵意。

此术一施,她立刻感觉到,身体里方才缩小到只剩个珍珠大小的灵池,也消失不见了。

鹭鱼回到刻云山脚下的屋子里,环顾四周,陆沿前几日才将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坐在椅上发呆到天亮,腹中一阵咕噜声才将她唤醒。

没有灵池,她和普通的凡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鹭鱼虽然觉得不该怪陆沿,但是如果不是听他的嘱托封印绿树,她不得已将灵池耗尽,哪能体会到肚子这般火烧火燎的感觉。

她在厨房里翻出了一盘她最爱吃的素糕。

之前陆沿都会用术法将糕点保留住刚刚出炉的口感。如今,她摸了摸发硬的点心,有点难以下咽,发出了不知道今天第几次叹息。

一个纸人颤颤巍巍地从方才盘子压着的地方走出来,双手掐腰努力将肚子往前拱着,突出自己身上那几个大字——“师父,天无绝人之路。”

然后纸做的身体像烧着了一样,被空气吞没,虚空不见。

“人死了,这灵术都散了,不知道又用的什么鬼点子驱使这纸人的。”鹭鱼干笑几声,心里又啐了陆沿几遍“逆徒”。

她着门框坐在门槛上,陆沿死了没流眼泪,如今她倒是真的想哭了。

发了会呆,她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的灰尘,转身走进卧房。躺在床上盯着床帐的垂穗,不知不觉合上了眼睛。

迷雾消散,她感觉身边有一个熟悉的气息,眼睛一睁,果然是陆沿。

视线一清,是他身着青绿素色交领长衫坐在树下与人对弈。

束发布巾垂在耳畔,他是十五六岁的模样,捻着一颗黑子,对着面前的棋局眉头紧锁,对弈之人面目模糊。

阳光穿透树枝,斑驳的树影摇晃,将三人的影子吞吐得时隐时现。

黑白棋子交替落下,时间似乎流逝了许久,然而树影却始终停滞不动。

鹭鱼抬头望去,太阳依旧挂在原来的位置,明亮刺眼。

是梦境,入梦那一刻,鹭鱼就知晓。

下棋的二人似是未觉来客。

鹭鱼觉得自己站的有点累就坐着一旁亭子里,打量四周,想起来这是陆沿年少时就读的书院。

刻云山虽地处沿海偏僻地带,但刻云书院却是声名远播,说是书院,却与寻常的书院不同,教习的刻云老人乃世间少有的神术师,而如今,在世间为人所知的神术师,不足十人。

凡人修习灵术,虽自称灵术师,但终究难脱凡俗之身。神术师则不同,他们领悟到神识,便用之直接重塑魂魄,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

书院设有禁制,非弟子不得擅入。鹭鱼曾偷偷溜进去过一次,结果没多久便被刻云老人发现。

她依旧记得那位老人的模样:鹤发鸡皮,垂垂老矣,眼睛却清淬逼人。老人笑吟吟地挥动白袖,便将她瞬移出了书院门外。

回忆之间,陆沿对面的身影渐渐清晰,赫然便是刻云老人。

陆沿的黑子还没有落下,刻云老人就笑出声,“是我输了。”

陆沿的手指却收了回去,但只收到半空,顷刻间,庭院里的一切静止不动。

鹭鱼看着陆沿嘴角还未扬起的浅浅笑意,不解地站起来,她依旧行动自如。

视线里唯一还在动的,是刻云老人“哈哈”笑着颤抖的身躯。

察觉到鹭鱼的目光,刻云老人也看向鹭鱼,“因着你的机缘,老夫才能与他重见,这么多年过去,他棋艺精进不少。”

鹭鱼笑笑,“他本就天资过人。”

逢人说起陆沿,她总是难掩骄傲。

刻云老人身影一虚,下一刻就出现在亭子里,站在她的身前,伸出手掌,掌心上放置着一枚泛着莹润光泽的黑棋子。

“他若愿意,本可以成为人界数一数二的神术师,”他缓缓说道,“我一生见过许多修术之人,唯有他,身具非凡的机缘。”

“可他这都死了,也没有成这什么神术师。”鹭鱼拿过那枚棋子,瞧过去,陆沿悬在半空的指尖原先的棋子果然已经不见。

刻云沉吟,低叹一声:“老夫早年与他说过,他的天赋远远在老夫之上,若在随我静修几十年,定有所成。不过,他说相比与神的机缘,他有更珍惜的缘分。”

陆沿过去从未与她说过此事,况且梦中之事不用辨别真假。

鹭鱼摩挲着棋子,“他打小就有自己的主见,就如这黑子拿起放下,输赢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刚刚还是想选择输。”

“不过一场棋局罢了。”

刻云老人双手插袖说道:“如陆沿所说,姑娘果然随性洒脱,不过棋局中有乾坤,何况是这梦中本就有经纬天道之法,你我皆是局中人。”

他这话说的玄妙隐晦,鹭鱼听不懂,只觉得这老头说话拐七扭八,装神弄鬼的很,陆沿有时候也说话老神在在,肯定也是跟这老头学的。

刻云老人看鹭鱼呆滞的视线,笑了笑,不再多言,负手说:“我该走了,姑娘,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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