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镜做了个噩梦。
他跪在千秋殿阶前,头顶是炎炎烈日,白光刺目,他几乎睁不开眼。
内侍拖长了声音,宣读着手上明黄的诏谕,无比刺耳尖利——
“……军帅戎将,内清国贼、外御敌寇,实国朝之梁柱也。尔夏官侍郎林世镜,既有退敌之功,更兼经世之才。”
兹以覃恩授尔宣威将军衔。
阶下的他身着紫袍,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了擢升将军的诏谕。
待他站起身时,身后乌泱跪了一片朱紫。
他已然位极人臣,站在天子座下第一位,却非从前邓遗光所说的“栖池仁心,宜为宰辅之才”。
银甲佩剑,杀气凛然,他分明靠手上流不尽数不清的血,杀到了天子之下第一臣的位置。
太阳太大了,闷得人喘不过来气。
林世镜一瞬有些恍惚,听着阶下众人“恭贺将军”的齐声,竟然心间一片平静。
圣上召他入殿,不知又要商榷攻下哪边、清理哪方。他莫名觉得属于“人”的记忆渐渐模糊,他活成了千秋殿内悬于架上的一柄天子剑,圣上掌控着剑锋的方向,而他朝着那个既定的方向势如破竹,顾不得生,也已经忘记害怕死。
那是个很寻常的下午。林世镜经历过无数个这样寻常的下午。
他在千秋殿内接下诏谕,然后提携玉龙为君死。待到得胜还朝时,圣上赐下封赏,风光无限。
紧接着就是下一场战争、下一场肃清。
那天也一样,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黄昏。他离开千秋殿,霞光艳红如血。
幽长的宫道迎面走来一道单薄的身影,瘦得近乎凋落,水红的宫装仿佛要压垮那身脆弱的骨头。
细看,那或许也是一张颜色动人的脸。只是太苍白了,太憔悴了,乌黑的眼眸被衬得阴森森的,竟不像个活人。
那人与他,擦肩而过,匆匆一面。
林世镜隐约觉得有一种熟悉感,可他又不敢认。
他回头看,水红的背影直直走进了千秋殿,霞光覆盖在她的后背,一层又一层的红,她身上是峰峦叠起的血色。
大门缓缓关上,林世镜收回了目光。
他似乎问了女官那是谁,又似乎没敢开口。
总之女官叹了口气答,是昭阳殿的王夫人。
另一边的内侍仍是尖利的嗓音,语调带笑,“哎呀,林大人忘了?王夫人出身太原王氏恒国公府,与您是表兄妹啊!”
林世镜太阳穴里像刺进了一根长针,直直捣着他的血肉。他不敢相信似的,又问一遍,“王……夫人?”
内侍笑道:“正是的呢!”
林世镜在脑海里描摹方才那位“王夫人”的长相,可转眼间他便记不得了,只能记得那双乌幽幽的眸子,浸了很深很深的愁与怨,深到她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冒着阴冷的水汽。
他印象里,有两位“王家的表妹”。
一个和他很熟悉,鲜活生动,不拆了家不罢休的气势。
另一个……另一个只听过名字,和生辰八字。
是恒府第三女,生于鸿嘉六年冬月十一寅时初刻。
林世镜自己都惊讶,他竟一直没有忘记。没有忘记恒府送来的那封庚帖,没有忘记他为了射下一对大雁被弓弦勒破的手指。
也没有忘记恒府一角,那猝不及防的,称不上见面的见面。
他记得那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秀美得很灵动,却端庄得有些生涩。
她在鬓发上簪了一朵枯黄的山茶,于是那身庄重的、得体的打扮便都被打破了,这朵枯黄的花那样突兀,却又那样生动。
林世镜看见她嘴角得意忘形的偷笑,也看见她长舒一口气,舒展松弛的腰背。
那是个很乖、又妄想不乖的女孩子,长成之后一定也很可爱。
只是林世镜没机会见到她长大,她就被一封诏谕锁进了东宫。已经送进恒府的雁被退了回来,林世镜不知如何处理它们,就在院外寻了一片角落,将那对雁葬在鲜红的山茶花下。
血肉滋养,那年茶花格外动人,绝艳的赤色,杀尽百花般压倒性的美。
她竟然长成了这样?她怎么会长成这样?
女官带着些不忍解释道:“月前夫人不慎落胎,如今才堪堪能起来床……”
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似的,那女官神色都带上一丝怜悯,“说来夫人也是可怜,生上仙公主的时候年纪还小,不足月生产落下了病根。本是连圣上都盼她平安诞育皇子的,可惜夫人身体实在不太好……婢子从她入东宫开始看着她长大,那时夫人还嫩生生的,那样漂亮……结果一年比一年瘦,她还不到二十岁呢……”
内侍挥了下拂尘,“可不能多说了!小心掉了脑袋!”
两仪门在身后徐徐关闭,听见“吱哑”的一声,铜环落下。林世镜心头蓦然一沉,如泰山压在心口,重得他呼吸不过来。
他意识到,两仪门一关,于他而言是出宫回家,但对王若芙来说,宫门一闭,她便终身幽居。
她自此抬头是高耸的墙四方的天。太极宫不是恒府,宫内没有无人的角落,她再也不能拾起一朵凋敝的花,再也不能破坏这一身得体的宫装。
她本就是那朵凋敝的花了。
乍然惊醒,却不是那个酷热的下午、那个沉闷的黄昏。林世镜瞥见纱窗外蒙蒙亮的天色,淡蓝近白,外头依稀能听见露水从红梅枝头滴落的声音——原是结了霜,才停了一场雪。
钟磬音悠悠回响,此处是观音禅寺。
天气很冷,攀在他臂弯的手掌也是凉的。
林世镜低头,王若芙仍在安眠。
她依然漂亮得动人心魄,脸颊是莹润的,皮肤很白,却一点不见憔悴之色,嘴唇泛着淡红。
整个人舒展,又松弛。
她很健康,最近只生了一场小病,三天就好了。
他才经历了一场生死似的,喉咙涩得说不出话,伸手想为她掖好被子,却不停颤抖。
林世镜抱紧了她,不住地吻她眉心,如同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王若芙犹在梦中,双臂攀着他,迷迷糊糊呢喃道:“怎么了这是?”
林世镜没办法告诉她——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她的记忆都一并清除了。
他只是梦见了一个下午,而王若芙的从前,日日夜夜都重复着那个下午的苦痛。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他无比清晰地与她产生了记忆上的联结,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人都有另一种结局。
王若芙也许没有多特别,她只是经历过那个世界的千千万万人其中之一,只不过所有人都忘了,只有她记得。
林世镜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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