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代纪临窗而望,长街上不如往日热闹,只一晚,欢声载语之象不复存在。
一早起来便下楼旁听,大堂内人多耳杂,有些话她不方便问,现下再无旁人,她问石晋:“昨晚你可听到什么异动?”
石晋习武之人,耳力绝佳,他回答:“自是听到,听其方向是从东南方向传来,我与兄长前去查看,追到子松书院口,动静就消失了。担心姑娘安危,便先行撤回。”
代纪沉默不语。
又是子松学院。
她心中当下立断,昨晚异动跟今早之事脱不开干系。
石晋见代纪目光彻冷,不发一言,只道:“估摸着脚程,殿下已在临州城外,只等姑娘消息,便会进城。”
代纪长睫倾覆,望着楼下的街摊小贩,摇头道:“还不是时候。店东的话并不可信。”
石晋问:“姑娘是说店东在骗我们?”
代纪神色凝重,摇头道:“不是店东,是哑女骗了他们。”
石晋有些摸不着头脑,“姑娘何意?”
代纪缓缓开口:“第一点,哑女并非愚傻之人。”
“赵维安的故事给了我一些启发,他深谙逃窜之道,那哑女为何不能呢?”代纪指着长街上店铺道:“饶是再心善之人,遇到有人偷窃也会愤怒。只有被偷得多了,发现偷窃之人是个柔弱不能言语的哑巴,且只偷吃食,才会慢慢心软,睁只眼闭只眼。可在此之前,他们会对偷窃者人人喊打,但听店东所言,哑女似乎并未被抓住过。说明她熟知地形,擅长逃遁,既如此,那她便不是个傻子。”
代纪心思重重,若如此而言,既擅长逃遁,又怎会偏偏文庙那次被人抓住?
就像有人刻意为之。
她面容紧绷,神色更为冷峻,思忖良久,语出惊人:“第二点,哑女就是个哑巴。”
石晋诧异开口,“可店东说辞,并非如此。”
附近人既曾耳闻哑女之言,那她怎能是个哑巴?
代纪道:“听此话,自会先入为主,可按常理推断,店东所言便站不住脚。且不说你看管她这些时日,未曾听过她言语,你想,她若不是愚傻之人,又口能言语,何必窃食为生?”
“或许,是喜欢不劳而获?”
代纪摇头,并不认同。
石晋面露疑惑,低头侧耳恭听。
代纪开口道:“哑女既能偷窃无痕,若真心性不纯,又身体完健,何须只偷吃食?偷得金银财宝,快活江湖,成为临州大盗,不比这快活?就像店东所言,既然不是哑巴,开口乞讨吃食不比装哑来的容易吗?我猜不出她装哑的原因,只能如此推断。哑女只窃不讨,说明她不是不劳而获之人,但又因某些原因,不得不如此求生。哑女不傻,她想活着。”
听闻此番推论,石晋大惊,“可那件传闻,和店东所言,的确是她口能言语。”
代纪眉头皱地愈发紧,对于这个疑点,她心中隐有猜测,但一时无法言说,暂且压下不提。
迄今为止,关键谜题依旧未破。那哑女是如何凭空消失的呢?想起昨晚蓝漆八臂的海神观,难道真是被海神带去极乐之地,羽化登仙了吗?
窗前青影目光凛冽,面容沉静,半晌,代纪出声,声调极轻极缓,喃喃道:“比起海神,我更认为是她自己逃的。”
在临州内,除了郭绪,找不到第二个想要掳走哑女的疑者。她既擅长逃匿,施些手段从石晋手中逃出也无不可。
面对一个孤苦无依羸弱可怜的哑女,心有恻隐一时疏忽也是人之常情。
抽丝剥茧极其耗费心力,代纪手插进发里,按摩缓解头痛,闭目道:“目前只是推测,且等石固回来,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午时一刻,烈日炎夏,长街上的摊贩昏昏欲睡,整个临州陷入午后宁静中,但隐约传来的搜罗声将这宁静划破一道口子。
因赵维安犯有前科,又惯于逃逸,郭绪进行封城搜寻。戒严官道、渡口等处,派官船巡视海域,若发现偷渡私逃者,处以杖刑;例查各家门户,凡有藏人疑者,皆被押送至府衙看管。
何时将所有闹事者抓捕归案,何时放行。
这道消息恍若霹雳,不少想要赴杭赶考学子被迫留待临州,满脸焦虑,生怕耽误自己参加秋闱,特向府兵求情放行,自然遭到拒绝。学子聚众抗议,被府兵用暴力制止,又是引起一阵骚乱。
午时二刻,不知从哪传来厚厚一沓诗词手稿,上书所言,皆大逆不道,字字珠玑。笔诛墨伐郭绪结党营私、谄上欺下、攀附权贵,大张挞伐科举虚伪、举试舞弊、早已沦为权贵玩物。
这些诗词传到文人学子手上,仿若冰水滴进滚烫油锅。登时,所有学子炸开来,谣言漫天飞扬,长街小巷皆乱作一团,整个临州城笼罩在恐慌之下。
午时三刻,府衙当即出台新律,凡扰其搜寻者、身份可疑者、散播流言者,都通通押走。顷刻间,府衙人满为患,连那牢房也不够用,另将疑虑较轻者移至子松书院看押。
在这乱况之下,无人注意一道灰影在房顶上疾飞奔行,身影一闪,消失在十景楼二楼一扇窗内。
石固翻进房内,内里代纪连忙上前一步,问道:“子松书院文庙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石固一早就前去探查,现下不敢怠慢,连忙将事情原委简短描述,除却一些今早在楼下堂内听到的内容外,还补充诸多细节。
今早,赵维安和洪杨不知用何种法子鼓动一众学子结伴前往子松书院,高声控诉郭绪舞弊贿赂之罪名,讨伐权名交易之状行;洪杨在一旁发散诗词手稿,鼓动众人情绪。其嚣张态度惹来府衙,众学子与其发生争执,混乱下,赵维安、洪杨趁机逃跑。
除此之外,昨晚异动也探听到一些消息。祭礼结束后,洪杨混迹于学子堆中,将其引至文庙前,竟听得文祖显灵,高言:“名由天不由己,天意难明须曲还清。”更是将自己功名被替之事宣扬,引得一众学子义愤填膺,为他不平,第二天陪他大闹文庙。
石固见代纪在房间来回踱步,脸色更为冷峻,斟酌着开口:“现下衙兵正在沿街搜寻,但寻不到这两人踪迹。郭绪在府衙内破口大骂,子松院内学子怨声载道,痛述赵、洪二人不仁不义,竟然潜逃。”
代纪停下踱步道:“学子还可用被教唆利用之说逃出刑罚,但赵、洪二人作为领头犯,若是被抓住,没得活路,自然要潜逃。”
石晋问:“姑娘可需我们暗中找寻赵、洪踪迹?”
代纪竟摇了摇头,笃定道:“无需寻他,时候到了,他自会来。”
见两人一头雾水,代纪解答道:“他闹这么大,所求只一点,便是为自己讨回应得的功名,既然郭绪后面有靠山他突不破,你说,求谁会有出路?”
石晋早上闻得学子激愤直言,当下反应过来,“他在等殿下赴临。”
代纪点头,“他要将这告状递到姬夜面前,必要先保自己性命,等姬夜赴临,自会现身。”
听到代纪直呼姬夜名讳,两兄弟心中一惊,皆装作未曾听到。
石晋握拳捶掌,“姑娘分析的有理。”他眉目染上一丝钦佩,停顿两下,又说:“不过此举冒险,可谓是赌了性命,赵、洪二人着实胆大包天,若是殿下不来,岂不是步入死局。”
代纪不轻不重冷哼一声,并不认同此话,眉目肃冷,身上显现出前世为帝的威压来,“他聪明得很,此局环环相扣,认准了我们会来,才闹上这么一遭。”
她幽幽道:“良木何栽?珠玉在怀。他早就在此设局,将我们引来。”
两人不解其意,石固问道:“姑娘意思是,哑女趣闻是他刻意为之?”
代纪拿出那张哑女告示,盯着画中人,冷道:“早有哑女拜文庙,昨夜有文祖显灵,何处来这么多怪力鬼谈之事?这三人都熟知临州地形,擅长逃遁隐匿,又牵扯到同一件事里,怎会如此之巧?”
且哑女能说话,文祖能显灵,这异曲同工之处,不免更加重她心中对哑女的某些推测。
杭州案后,姬夜行踪暴露,他索性将计就计,光明正大巡访。此消息传出不过几天,就得到哑女趣闻,口出之狂言让正在彻查舞弊之事的姬夜有所留意,决定赴临。这一消息瞬间传遍临州,但赵、洪二人拿不准姬夜是否真会前来,于是先于昨夜悄悄试探。
赵维安与洪杨能逗留临州三年,且时不时作乱未被逮捕。要么是郭绪对他并不看重,觉得威胁不到自己,要么便是衙兵懈怠渎职。无论哪种,都与现在情况大相径庭。如今郭绪对他如临大敌,封城搜寻,也正因事出反常,赵、洪二人确定姬夜赴临消息属实,于今日公然挑衅郭绪。
想通此中原委,代纪心中思绪万千,她简略将自己推断告知二人。两兄弟惊于她的思维敏捷,竟能从这零碎线索中拼凑出事件全貌。
代纪则心想,前世未曾听过赵维安、洪杨等人姓名,他们是何人士?前世生平是何?又想赵维安此人心思深沉,计谋奇出,竟能将当朝天子算计进去,此等心机隐忍,若是贤良忠士倒还好,若是心怀不轨,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未雨绸缪以绝后患。
她凝视着哑女画像,心中忖度,如此算来,郭绪寻找哑女也是情有可原。怕是郭绪也察觉到,哑女与赵维安等人有所牵连,计谋从暗转明,他自然也要如此,省得遮遮掩掩,欲盖弥彰,更惹嫌疑。
可如此大张旗鼓,所有都摆在明面上,郭绪不怕自己被坐实私贿舞弊罪名吗?
那哑女又是何种身份,帮赵维安造势,她又是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
重重谜题,只有去问赵维安才可了解。
思及此,代纪微叹口气,道:“可以通知殿下进城了。”
她要让赵维安现身。
三人正在房内讨论谋划,忽听到门口传来叩门声,打开门,店东满脸堆起笑容道:“我来此是麻烦姑娘,若一会衙兵搜捕,有所得罪,还请包涵,万不可与之对抗。看在我几分薄面,且忍忍过去,便能相安无事。”
代纪心中奇怪,衙兵正常搜捕,按朱批办事,他们问心无愧,谈何容忍?
店东又道:“你们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子弟,心气难免高些。但我只是一介布衣,只想守着传家店活下去。”
言尽于此,代纪怎能不懂他的意思,怕是临州衙兵存在勒索欺压之行。
衙兵会在拘捕查案中百般为难,想法设法敛财。若百姓不肯上交所谓的“酒饭钱”、“走马费”,他们便会随意安个罪名,以此名头将百姓押送府衙。想要人平安归来,只能被迫上交买放钱,钱人两易。
外地客人若是不解嫉恨这种行为,跟官兵发生争执,交份保释钱县衙不会百般刁难。可店东还要在此处过活,若是因此得罪官兵,怕是余生都不会好过。
代纪心叹,果然整改之路,道阻且长,一个小小临州县,竟百般问题。
她和声应下,店东百般感谢,躬身离去,相继敲门一个个通知店内客人。
听闻店东请求者,或感同身受,或面色古怪,皆勉强应下。只有那些血气方刚的读书人,惊异之后满是愤懑,直道:“这种索要陋规都能存在,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你为何不去检发他?”
其高声言语惹得客人相继开门,频频侧目。
店东满面汗颜,叹一口气,此话与“何不食肉糜”有何区别?
一旁一位行脚商,深受其陋规之害,满脸沟壑尽显疾苦,扬手出声:“怎可检发?敲鼓鸣冤?还是上报官兵?让他们自己查自己?恐怕,你还没近得登闻鼓,就被那些乡绅什的一挥手,被兵丁乱杖打死。”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未曾想越往下问越是触目惊心。
“一个小小县令,怎能如此……胆大包天?”
从早至现在,关于这位郭县令的种种行迹不断传入他们耳朵,原想如此,已是罪不可赦,可现在,底下却还藏着万重罪状。
见这一众学子一脸纯真,未经市侩熏陶模样,阅历之人皆是一脸苦笑,“你们只出身大家,自然只觉得是个小县令,恐怕只有天子才能入得你们眼。”
此话并未有错,这些天,这些学子不都张口闭口不离那位吗?
“但在我们眼中,莫说县官乡绅,便是府衙中一个小小差役,比着所谓天子,也不过只差一等。官权在上,何须分权大权小?都是我们不能僭越的。”
那人却依旧节节逼问:“受尽欺压许久,若投诉无状,何不拦住那县令的轿子,说他手下衙役以权欺人?”
见言语之人言之凿凿,极为坚定,店东无奈摇头。
高门子弟不解为何贩夫走卒能为一斗米、一贯银钱吵得不可开交,也不解为何受尽折磨不肯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就像他们这些平民百姓不解为何上头人能轻易左右自己生死,却投诉无状。
是他们不愿做、不肯做吗?
“不敢做,也不能做。”店东咨嗟一声道:“衙役行事张狂,哪缺得了上面的一份?我孝敬他们,他们孝敬上头,层层上供,官官相护。”
代纪对他话中之意,洞悉于心。
多处州府默许衙役陋规,甚至会与赌场、妓院、盗贼相互勾结,自导自演绑架命案,诬陷无辜百姓,迫使平民交钱保。分得赃款用于收买受贿,官员便会对其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插手,反而还会通过严惩衙役办事不力鼓励其索贿敛财。
百姓若想上述伸冤,求之无门。
而越级上诉,若是没有保人担保,拦轿喊冤者、越级告官者皆会除以笞刑,诬告不实者罪加三等。此等严律苛规,让平民伸冤更为艰难。
前世为此更改刑律法规时,她与姬夜可真是受到重重阻力。
店东长吁短叹,苦闷积压许久,也想得到一丝释放,语气也不由得激昂起来:“你可看那海神观,可看那子松书院,哪处不是民脂民膏堆上去的?他们说郭县令得被海神附身,以传达天命,让我们上前祭拜,着奉银。劳什子天命!若真有天命,应得张开第三只眼,好好看看这世间好歹!”
可哪有什么天命?
店东胸口起伏,一番痛斥呵骂激潮澎湃,满堂皆惊。
店东发泄一通方觉心中舒畅不少,可私下再如何嘈骂,明面上的日子总要过下去。他抚平胸口,平稳气息,劝诫自己莫要再行出格之事,方向客人拱手,强颜欢笑道:“多有失态,还望容量。还请各位尚且容忍,莫要在我这一方小店里起了冲突,暂且忍这一时,也为你们自己好。若是被他们抓走,平白无故又多添一件遭心事。”
他这谆谆劝导,饱含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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