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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生痴贪

“他们,是想要我活。”

可你,却是想要我死。

他一字一句反复地嗫嚅,将明赫言中的枉哀听得清明,对着他粲然的笑,报以缄默。

明赫几近癫狂的笑靥宛如在无声地质问他,为何千宁境满盘的计量,为何他千番谋算的通达大道,为何所谓的庇护天下俗世,唯独不能够留他一条活路。

褚清衍分明清晓的,明赫是他以阵强纳入世的天灵之魂,何其无辜。

偏好似,明赫也不甚在乎这走人间一遭的命。

英寒流红缀得明赫鬓边、颊面,袖袍、腕领,似血红洇湿,褚清衍伸手探取,被明赫侧身躲开,恍惚只觉指尖触感似曾染血般的熟悉。

心魇再度蚀吞识海道心,灵息于筋脉中暴蹿不止,褚清衍只觉得他几近要疯魔。

无名花开后半春、前半夏,此时正值盛期,落瓣扬飒,衬的明赫的病容生出些诡谲润红,此番幕像深映眼帘,褚清衍垂下手,蓦地暗暗讥哂自个方才的乱神仓皇,竟着了明赫随手试画的环阵道。

永坠噩魇,神识受蚀腐化泯没,虽听来瘆人,若非肩上重责沉担难撂,纵然是殒命的代价,能换回故人,他也是肯的。

谈不上什么惧怕、后患,他行事曾从不计因果,更因那实在是场他在世千年不曾有过的,清醒时丝毫不敢妄求的、一等一的美梦。

浪迹人间,学闻川剑秦,万里江天、泛舟虚潭,所有未能得现的贪妄,在魇境中得以一一窥求。

那般好的光景,映入他识海的一霎,褚清衍便晓得,所见为虚,所拥为假,仍甘愿沉沦。

旁人或是不知,明赫该看得通透。

明赫施学幻术、阵法、符文及咒诅等皆极谲诡精妙,似是万年前残存至今的禁籍残卷中所载,而万年里世间各术凋敝、传承断灭,而今恐再无他人较他更懂所谓魇或梦。

“我在魇里,见到了故人。”褚清衍向明赫坦白,直看他笑靥上眸中的霜凉,方才发觉他无需过多辩解。

当年滚滚红尘、绿云朱颜,放慵任狂恣、高墙困深宫,婵娟共酒枕醉眠,残花埋覆心悲哀,诸多种种,明赫想必看着了,看得不多,却也不少。

“故人啊。”明赫哀叹一声。

好似读透褚清衍疑虑,明赫敛了伪笑,落下地来,敷衍应和:“故人再见,是好事。”

言罢,挥手借空势将趴俯在地的赵春和挑起,瘫软的躯身背靠青石,随即五指作摄取状,自其流血的七窍抽出缕缕丝线,团团绕在掌心,凝化缩作一点飘灵,扭曲狰狞地嚣叫。

他向褚清衍如宣告般道:“赵春和的识灵,我拘下了。他们做错了事,犯了忌讳,得付出代价。”

如朽木般失了生机的女体儡傀四肢曲折,僵直的直立起身,骤然生变,猛扑向明赫。

玄气凝成的剑气凛冽,一瞬不豫地穿透傀躯的心核。失掉识灵的傀人眉下黑黢黢眼穴忽的翻出一双青碧大瞳,短时恢复神采,不可置信地怒瞪着狠下杀手的褚清衍。

千宁央宗一门万年修行求得平情静心,鲜少生懑,一式穿心虽恶狠,却不伤傀人根本,倒令人识辨不出他是真怒还是假气。

掌心的飘灵霎时萎靡,明赫饶有兴味的目光在褚清衍阴沉的冷脸上打转两圈,大概猜忖出暂寄予傀体的识魂是谁。

扬袍掀卷山涧风,刮席满地残红,片瓣避躲开明赫立处,又吹落满树半坠不坠的残茎华,窣窣缀了褚清衍满身。

大有哄捧他、抚慰他的意味。

偏偏身披花裳的褚清衍还朝那意图袭击明赫的傀人冷声呵道:“退下。”

“且慢。”

闲悠地撷下鬓发间缀花,掸去肩头、领间残瓣枯叶,明赫屈指轻敲,弹化褚清衍凌冽的剑意。他手掌摁贴在傀人的额前,烈剧的推斥力撕裂袍袖。

一截白藕臂攀绕满血红的咒印,如龙蛇般游走蠕动,褚清衍略一蹙眉捺下惊虑,见未曾现世的禁咒芒光漫布,浅浅涵括傀人躯。

“赵景明,”明赫唤道,垂眸看青碧眼震悚不已,他扬起臂腕,展露咒印,轻笑,“我能帮你。”

“杏林治不了的命我能续,宁央教不了的傀道我能教,你报不了的仇、杀不了的人,平秋都能帮你。”

他知赵春和傀人之身,亦晓如何激出其背后操纵者,更清楚如何与他做双赢共利的交易。

他或许无需此人的助力,但尚扬定有一日必需。

因果绕缠间,明赫早已被裹挟其中。

华夭扎根平秋千余年,干粗枝盛,花繁叶茂,往来走兽飞禽、交往地虫游蝇,凡稍开灵智,时常将千宁境内外轶闻传予华夭听说。

早前明赫替其化人形时,通感其识海,千宁境内近千年的灾祸福佑、琐闻大事探明知晓得七八。

时下各宗门内要紧的秘辛、山下城街坊酒肆的谈资,真假虚实难辨,杨和仲倒也有意无意的多少透露了些。

眼前操纵傀人者,现身困囿于勾予山涧阴底穴,乃宁央宗掌教陈庆雍前道侣赵氏勾结外男所私生之子,虽苟活于宁央宗内,因其私生的出身自小遭欺凌受刁难,至今不曾拜入任何宗门。

其母赵氏先因与陈庆雍婚后不合密谈和离,后自觉有孕,不足月便无奈剖腹生子。诞下赵景明后自废筋骨修为,投绝壁云崖而坠亡,唯求留稚子一命。襁褓婴孩无母庇护,不识亲父,陈庆雍修得慈悲,怜其稚幼,收其为义子,将其留养于门内,也不过供其薄衣粗食,勉强可不死的境况,便是天赋绝佳,何谈授业传术。

何况掌教陈庆雍一朝携亲子归宗,私生孤子更显碍眼遭嫌,门内子弟蹂躏羞辱、无端泄愤侮亦属常事。掌教漠视不睬、各长老自也不理,睁只眼闭只眼随弟子闹腾。纵闹出人命,总归是在自家门里,灭迹毁尸、拦口掩目便易的很。

亲子陈相儒虽亦无母照拂,终归为掌教子嗣,年岁轻轻便成就虚境,登临宁央宗天骄之首,奉为一宗少主,天材地宝锻体,灵丹妙髓补身,符箓珍器护体,可谓众星拱月。

而赵景明本就天生不足,身子骨较寻常人要弱些,常年受欺又不得吃食饱腹,日夜苦活才得剩饭余汤得活,十来岁身量更比五六岁稚子更为矮瘦。

有回天破落雨,因偷学宗门秘法被踹下山阶、逐出山门,教恰过路送药的杏林子弟捡了回去。林丈青嘴硬心软,见其浑身青紫、疮疤,如此瘦弱孱凄,大疾小病缠身,发着高热又流着泪说糊涂话喊娘,令杨和仲治活了他。

赵景明转醒后在杏林小住了一段时日,将身子养得好了些,便折返回勾予山去,却不再归宁央宗门,而自顾地遁进山下阴底穴。据闻是于穴内无意得的机缘传承,后癔症般不食不寝地造了无数傀人,竟得大成,亦偿了杏林医药钱。

一日冒死撕魂为二,将本不可脱身的凡灵抽出,重附于造锻的傀人躯中,得成双识双魂双身,远近感应自如。

杨和仲言语五分真三分瞒两分假,明赫问过,不全然信他,他断定赵景明半生凄惨、流离遭遇定不是这般寥寥数语可堪窥现。

只因儿时,他困囿于南阕高墙四方天中,常遭奴仆欺辱克扣,为质北翟,受尽冷眼,天成灵法苏醒前,浑噩度日,也只堪一个活字。

明赫不自怜,亦不悯赵景明。他们皆不需旁人无用怜悯,经年的苦悲绝境磨砺,心性锻得冷狠韧坚。

“你的半身我暂且扣下,”圆球状的飘灵握在掌心,明赫好声好气地说,“能否取回,抉择在你。”

短暂寄身于傀体的赵景明讶于明赫的直白,喜于其臂膀游活的咒印,只操纵傀人颔首,青碧的双瞳顷刻扩散,傀人躯湮灭成齑粉。

“此咒吞血噬髓,污染灵息,你万不可再催动此咒。”

他并不讶于明赫如何得知春和景明双体半身一魂之事,亦从未刻意欺瞒千宁境内诸多隐秘,虽不善咒符印文,褚清衍仍觉察那如活物般的咒印不妥。

此物如幼兽赖母,攀附于明赫周身,逸散出死煞诡息,恍以寿阳气灵为食而生。明赫腕臂细瘦,面色凄白,眼底漫有隐黑,刺目红的咒印妄狂地嚣行,贪图枯木朽叶的寄主余下无多的养分,裹缠致死。

忆及幼年擅闯禁书阁窥阅的古秘术,载一咒印,炼生万人血髓,集千兽禽天骨,血髓供就,噬吞灵精以活,耗自身寿延旁人命。

世称转命术,乃大悖规常、违运逆天之举。

“无碍。”

对褚清衍的相劝敷衍了过,明赫驱动咒印缠绕赵春和的飘灵,裹紧凝缩至一弹丸小球大小,丢进锁囊,答非所问地自喃:“回头得教赵景明给他的半身重塑一具躯体。”

“非如此不可?”褚清衍莫名一问。

夏日莺啼的矫饰,显得整座偌大殿阁、茂林愈发的静默。

“从前,倒也不是。只是目下,没得选。”

身为伺候褚清衍多年的女令,赵春和与无神智、受人操控方行动的化灵人傀不同,虽为人傀,却存生前神识,言行自由,脏器、骨血、皮肉皆如真,堪比活人在世。

“若我没猜错,尚扬魂魄寄身的仙木槐傀便是赵景明造的。”明赫抬眼看他,直言道。

自他入千宁境上勾予望见泡在天池灵液中的仙木槐傀时,他心下便了然千宁境中顶存有一位世上罕有的傀道大成者。傀道与其他道径,修习不慎极易遭反噬,轻则功亏一篑,重则灵识裂分,甚至遭傀儡夺舍。

褚清衍不答,只当默认。

“他既有此等傀道天资,与其在勾予山埋没一世,不如拜入平秋。能做出供尚扬凡魂寄身的仙木槐傀,只能说他的傀道本领不赖,撑了十数年,还算做的不错。”

滞顿一瞬,明赫索性撕下残碎飘絮的破袖,撩挽至肩,坦露出全臂的咒印,在褚清衍的凝视下将咒印收拢于心口,按纳回体内藏腔,道:“但也仅此而已。”

“若无此咒,我在北翟时,那具木傀早已崩碎,尚扬的魂便已然散佚,我这副躯体也活不到如今。”

“尚扬如今的傀身虽得我术法修缮,但仍非长久之计,我这副身躯早已不适合他,你若要尚扬活着,成全你的谋划,需得替他重造一副身躯。”

就算他今日不提,褚清衍暗中如此护保赵景明,想必亦是料及此事,早迟也要为尚扬重塑身躯。

褚清衍听后微愣,目睹咒印啸叫不甘被收制,只好应下:“既是你所求,我自会竭力办到。”

“这并非我所求。”不愿被框例缚锢,也不愿卖得所谓人情,明赫嗤笑一声揭其遮掩,将话说开,“是尚扬需要,千宁需要,更是你的谋算需要。”

“我不过,是一颗用完即弃的棋子。”

“惟愿诸事了结后,莫要再教因果烦缠我。”

他留存的时日余下不多,无暇亵赏斑斓紫红,更无闲应答褚清衍的明知故问,不如做些悦乐己身的事。

拢系起散发,换了身白净的长衣,独留褚清衍缄默在林间,踏花走出。藏于阴翳中窥伺的江汜,疾快地遁入斜阳残照打下的细长影里。

殿外寒寻芳一人静候,并未走远,却未见尚扬。

稍一过问,才知尚扬突发晕厥,被华夭用木藤裹走,去了杨和仲的静里峰。

明赫不觉有他,教寒寻芳下山将李修篁寻回,朝药庐去。

正在调配药房的杨和仲见了他,只沉着脸色,摇了摇头,手势示意教明赫进内里泉池。

如此,明赫大概晓得尚扬不大好的境况,仙木槐傀灵元寿命将尽,离体凡魂则湮散。

纵是尚扬已踏入修行的门槛,然时日过短,无自体躯身为依,周天虚浮紊乱,根基难稳,不过比寻常凡人灵息凝实些。

到底还得需转命术续寿延灵。

“师尊。”

明赫远远地听见尚扬在唤他,如孱弱的幼兽嘤咛。

“我在,”敛收乱紊的思绪回神,明赫才撩开竹木垂帘,望见浸润泉里的赤身少年,仙木灵槐制的傀儡身躯布满痕裂。

明赫触了触他周身明灭的混光,烧灼感触及灵梢,稳住心绪问尚扬:“怎了?”

他侧坐在池边,抚捋尚扬发间润温的荧点,拂过仙木槐傀身交错的犹如肌肤皲裂的裂痕,试图安抚因沂瀛池水塑体造脉而苦痛不安的少年。

倒也不一定,非要尚扬好活。

勾予山大能再竭力保留魂灵的术法也不及天成的灵脉,恰好平秋山中央有一眼万年泉,与千宁境沂瀛天池相通,灵蕴浓郁,滋养仙木槐傀与离体魂是再好不过。

褚清衍一早打的这番主意,为教尚扬的魂留在人世,也必将尚扬送来平秋。

尚扬需每逢初一、初十、十五、廿五夜浸泉三时辰,配以明赫教授予他的特殊吐息疗愈魂魄痕裂,理整傀身的百骸经脉,白日里才可同常人般行止自如无异。

而现如今,这天池池水对尚扬的效果也愈发的微小。

“师尊,我疼。”一字一字地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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