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五,晋州城外,风雪大作。
一匹枣红老马拉着四轮板车,上头放了一座棺材状的物什,尺寸却小了不少,覆着的油布已积了厚厚一层雪。
一个仆从牵着老马在前,还有四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板车,雪花扑了满头满脸。
后头紧缀一辆半旧的马车,管事毕寿将手缩在袖子里,只拿手腕挽住缰绳驾车,回头冲着车厢里的人说话,一张嘴就是满口白气。
“小娘子,再行三五里有个驿馆,今日早些歇息,待雪停了再赶路。”
毕菱斜倚着枕头上,眼皮都没抬,只应了一声。
车厢逼仄,她侧身蜷腿,瘦小的一团裹在棉被之中,只露出一张冻得发皴的脸。
鼻梁细直无肉,下颌尖尖见骨,是相士口中福薄命苦之貌。
却又耳高过眉,双眉清顺,嘴唇纤薄,应是才华过人、口齿伶俐之相。
毕寿正准备吆喝前头的人快些,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传来。
积雪及踝,官道两旁的枯枝灌丛不知深浅,贸然躲避只怕人仰马翻。
毕寿只好长吁一声停住马,不情不愿地跳下马车,牵扯缰绳往路边引。
马蹄声越来越近,毕寿探头去瞧。
车内的毕菱听见动静也睁开眼来,一双瑞凤眼转盼流光、奕奕灵动,似锦上花、花中蕊,倒显得眉耳鼻唇的细瘦纤薄恰到好处。
她坐起身,棉被垂落后露出身上的粗麻衣裳。
窗子为避寒风都被糊了起来,她抬手将毡帘挑开一条缝。
十余匹骏马的蹄子上都裹着棉布,均是青白杂色、黑鬃油亮的高头大马。
毕菱抬眼往上看,骑马的人都身着铠甲、腰佩刀剑。
她心中一凛——在外行路,最惧兵与匪。
更叫她心惊的是,为首之人竟勒马停住,掉转方向朝向自家马车。
扑簌簌的风雪挡在中间,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瞧着年纪不大。
那人抬手抱拳,朝站在马车前的毕寿拱了拱手:“多谢相让。”
听声音是个少年人,毕寿受宠若惊,躬身回礼:“小的岂敢受兵爷道谢,请兵爷先行——前头有驿馆可歇脚。”
那人微微颔首,一夹马腹领着十余骑继续前行,只是路过板车时转头瞥了一眼。
毕寿目送他们远去,松了口气,撑着马车跳上来,抖了抖靴子底下的雪。
“竟是这般好脾性!”毕寿啧啧称奇,“连家主的名号都无须搬出来。”
毕菱听见“家主”两个字,眼睛一眯。
“你指引他们去驿馆留宿,可人家人多马壮,还能有多余的房舍、草料留给我们?”
“老奴跟随家主走过大江南北,这平潭驿住过好几回,即便再来几个商队也容得下,上百人都不成问题!”
毕寿说得斩钉截铁,容不得半分质疑。
毕菱索性抱臂躺下,再不发一言。
一行人到了平潭驿,门口的小吏一眼就瞧见板车上的棺材,却没去掀油布,只拿眼睛瞟毕寿。
毕寿心领神会,塞了半个银铤给他。
小吏露出笑来,引着一行人朝里走:“通铺只需两百文一个人头,单间是一千文。喏,那边是马厩,草料另算银钱。”
虽然十几年前平了大乱,但各地物价至今才稍有回落,对平头百姓而言依旧艰难。
毕寿手中并不拮据,却怕一口应下露富招恨,便与小吏讨价还价起来。
毕菱懒怠听这些,掀开帷帽远眺马厩的方向,却并没瞧见马匹。
看来方才那一行人马并未住在此处,竟冒着漫天风雪赶路……
到了房中,毕菱吩咐小吏去烧些热汤、备些菜食。
毕寿又塞了些铜钱给那小吏,叮嘱道:“我等都在孝期,勿备荤食。”
毕菱刚走到画屏后摘下帷帽,听见这话气得鼻头皱起,隔着屏风无声骂了两句。
可没过多久小吏就匆忙折返,还将银铤和铜钱都掏出递还给毕寿。
“方才得人来报,说今夜将有贵人在驿馆歇息——你们趁着天还没黑,快去另寻住处!”
“这外头风雪交加,又是荒山野岭,如何寻得到住处?我们不过是占了两间房,夜里又不出去,不会碍着贵人的事,还请通融一二!”
毕寿说着要把银铤和铜钱再塞回给小吏,可小吏连连摇头。
“贵人随行的卫队仆从数百人,哪有多的房间?况且你们还带了寿棺,若是冲撞了贵人,你我都要人头落地!”
“那寿棺只是装了衣冠——罢了罢了,你也做不得主,先引我去见那报信的人。”
“你当是仆从报信?那人的衣着是我没见过的料子,更别说冠上镶的玉、腰间挂的环佩,怕是能抵十座驿馆,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毕寿一听,暗暗心惊。
连报信的人都这般身份不凡,究竟是怎样的贵人驾临?
他悄声去问,小吏却别过头不肯答。
毕寿咬咬牙:“那就托你带几句话——我家家主是‘诗坛圣手’毕渊,两个月前坠崖身亡、尸骨无存,棺中盛放的仅是旧日衣冠。孤女老仆奉棺归京,还望高抬贵手,容留我等暂避风雪。”
家主的名号如雷贯耳,毕寿振了振衣袖,难掩心中骄矜倨傲,等着小吏肃然起敬、自认怠慢。
小吏却懵然抬头,双眉皱起:“慢些慢些,你家家主是什么‘手’?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毕菱险些笑出声来,连忙捂住嘴背过身去。
小吏瞥见屏风后身影转动,逆着光更显柔弱,暗想眼下时兴丰腴之美,这随从出手还算阔绰,为何家中小娘子如此瘦骨伶仃?
毕寿无奈,挥袖叫小吏拿来纸笔,他亲手写下家主的名号,叮嘱一定要送到报信之人手中。
一位少年公子正抱着手炉在檐下赏雪,长身玉立,锦袍金带,宛若天人。
听完小吏禀报,他看向一旁的钟约:“毕渊离开长安已有些年头了吧?”
钟约已过不惑之年,恭敬地站在少年身边。
他曾与毕渊同朝为官,从小吏手中接过信纸后看了看。
“我记得乾正二年,他家夫人柳氏、妾室和幼子相继病亡,他辞官服丧,带着女儿归隐山水。算一算已有四五年了,不想竟已身故。”
“也算是英年早逝——寿棺什么的倒不打紧,那位向来不在意这些,只是……”韦檀回过身看了一眼钟约。
钟约顿时了悟:“毕渊当年以容貌俊美、能言善辩闻名长安,才被圣上点作探花郎,若是其女继承父亲风姿……”
说着,他转头看向小吏:“你可见到毕家那位小娘子的相貌?”
小吏冷不丁被问到,红着脸抬头:“小人并未瞧见……小娘子下马车时头戴帷帽,后来去房中通报时,小娘子又坐在屏风之后,只知、只知身量纤细。”
“倒比长安城中的贵女们守规矩多了。”韦檀若有所思,“既如此,速去催促他们离开驿馆。”
小吏并未听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连连点头,躬身退下。
待小吏走后,韦檀才叹了口气:“我那表兄最擅长‘慧眼识珠’,外头虽风高雪急,也好过留在此处。”
钟约拱了拱手:“毕家孤女若知小世子用心,必会感恩戴德。”
韦檀苦笑着摇头:“这可不好叫人知晓。若被魏王殿下发现我在背后非议,恐怕就不仅仅支使我来探路了……”
纵使钟约老练通达,也对此事心存不满。
“您毕竟是堂堂京兆韦氏国公的长孙,来日是做世子、做国公的人,怎能随意吩咐您做仆从之事?”
韦檀似笑非笑,低头拂去袖边的雪花。
“于天子而言,无论士庶平贱,谁人不是仆从?本朝初年的五姓七望,还有关中代北的世家大族,时至今日,各家谱牒上又少了多少枝脉?”
钟约不由得感慨:“武皇在位时重用庶族寒门,之后又经历天下大乱,多少百年望族凋零……”
“如今后位、储位空悬,既然韦贵妃和魏王殿下有大抱负,我暂且低一低头也无妨——毕竟是一家人。”
“小世子远见卓识,钟某惭愧。”
另一边的小吏理直气壮地下了逐客令,见毕寿死缠硬磨、不愿挪步,沉下脸搬出名号威吓道:
“你真当我与你说笑?报信之人是韦国公的长孙,再过半个时辰,魏王殿下的车驾就要到了!届时真触怒了殿下,你有几个头经得起砍?!”
无论是魏王还是京兆韦家,自家不但攀不上亲缘关系,反倒曾有些过节。
毕寿抹去额上冷汗,不再与小吏啰嗦,只是嘴里不时嘟囔几句。
毕菱见毕寿心有不忿,忍不住冷笑:士族横行了多少年,更何况背后还有魏王,凭毕家这点斤两还想让人家卖几分薄面?
一行人再度踏入风雪中,天色渐暗,他们顺着小吏指的方向又行了十几里山路,找到了山腰上的王母庙。
远远瞧见庙中有丛丛火光,应是已有人在此歇脚。
走近一看,外头还有披甲挂刀的卫兵把守,正是午后遇到的那群人。
毕寿上前拱手自报家门,卫兵对他们也有印象,态度还算客气。
两个卫兵手持火把上前察看,掀开油布一角瞧见棺材,顿时面露难色。
毕寿心里一紧,故技重施拿出银铤加以贿赂。
可这二人坚辞不受,只说先向主人禀报。
毕寿没料到真有人会拒绝送到手边的银铤,正纳闷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领着卫兵出庙迎接,正是当时冲毕寿拱手道谢之人。
毕菱掀起毡帘一角,看见少年已卸去盔甲,更显身姿挺拔。
卫兵在两侧手持火把,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端的是剑眉星目,鼻直口方。
风雪似乎小了些,只间或有琼花扑面,少年昂首拂去。
“飞雪迷幽径,随风入鬓来。”
这句诗忽地从毕菱心中冒了出来,好在只是喃喃低语,藏于雪夜朔风中。
毕寿将平潭驿中的遭遇悉数告之,少年颔首听着,留意到马车上有人窥视——雪花正朝着那缝隙里钻。
他顿觉不安,稍稍侧过身。
自以为不着痕迹,落在有心人眼里却觉僵硬刻意。
毕菱在心底“啧”了一声,暗骂他小气,一个郎君还怕人瞧?
不过从侧面看去,倒发觉他眉骨与鼻梁生得高,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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