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阳西去三百里,过商都,便是洛京。北靠伊河、东有长济渠和崇山,陡峭险峻的戎陵山脉在此开始平缓下行,也造就了干湿分明、寒暑交割的气候。
春有牡丹夏有荷,秋有桂子冬有梅,四季花团锦簇、又别名“花都”,有诗曰“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洛川北邻龙门行宫,穿城而过,满目荷花千万顷,红碧相杂敷清流。
朱雀门的牌楼下,少年身姿颀长,穿着胭脂色绣银丝梅枝的交领箭袖长袍,系一条宽大的金、黑两色丝线织成的锦带。
他腰间挂一块白色玉佩,颜色匀净、质地细腻,却因保养不善有些浑浊,镂刻着一条跃出浪花的鲤鱼。
他席地而坐,怀里抱着一把剑,斜靠门柱沉睡,微风吹过他额角两绺乌发,眉如墨画、肤如细瓷、唇如桃花瓣,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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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甩掉他们了,真不是东西,竟敢狩猎活人”,十三岁的少女累得大口喘气,双臂围护住骑在马前的他,紧紧抓住缰绳,“咱们到洛川啦,可以下马了。”
身后一空,少女身轻如燕,已稳稳落到地上,他学着她那样跳下,双脚触及地面的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疼痛。
少女忙揽住他肩膀、扶起他,连连道歉:“我不知道你不会武。”
新旧伤一并发作,他疼得倒地呻吟,于是,她单膝跪地弯下腰:“上来,我背你。”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褴褛的衣衫、枯瘦如鸟爪的手、满身脏污血痕,羞得无地自容。
少女却不由分说,身子一低,将他双臂搭上自己肩膀,咬着牙站起来:“抓稳了啊,别掉下来,咱们到客栈了……老板,开两间天字号上房,你先忍忍,我出去买药。”
她的力气并不大,背着他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紧紧托住他的双手一直在颤抖。放下时先矮身跪下,又慎重又贴心,好似如此肮脏潦草的他,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店小二送了四次热水上来,他洗了大半年来第一个澡,反反复复搓洗几遍,皮肉都发红了,才感觉自己没那么脏了,又看着外面污垢层层的破衣烂衫犯愁。
她在外面敲门数声无人应答,担心他出事,便径直推门进来,他耳根烫得要烧起来,闷不做声将头埋进水中。
“都是男人,害什么羞啊”,她噗呲笑了,“小兄弟面皮薄,为兄给你买了干净衣服,洗得差不多就换上吧,别受寒了。”
其实她并不比他大多少,只是他受的摧残折磨太多,看起来比她矮小瘦弱很多。
她口口声声“为兄”、“小兄弟”,他却知晓她是个女子。
虽然她一身男儿装扮、精瘦有力,言行举止干脆爽利,声音仍是清脆稚子,前胸平平,外表看来几乎寻不到任何女性特质。
他在昇阳应酬来往、逢迎讨好过许多纨绔,很小就作陪随他们出入花楼,是男是女基本靠直觉就能十拿九稳。
当她在灯下挑出药膏,细致地替他涂抹到后背、腿上时,他舍不得这点稀罕的温柔,于是怀着卑鄙的侥幸,一声不吭任由她照顾。
替他上好药后还提议,她去隔壁沐浴完毕,说自己很多伤在后背。然后,居然就那样毫不避讳地拉下中衣,等他替自己上药。
也不知她家人如何教的,连她自己都以为自己是男子。
元琤家那几个小畜生并不拿那块东宫令当回事,她跟他们狠狠打了一架,因为年龄太小、打不赢那些人,他们都被揍得全身都是刀伤、鞭痕、淤青。
还好,她的坐骑是一匹良驹,她抢到他后立即飞身上马、一路狂奔,到了洛京才敢停下来歇气。
他一丝不苟地替她清理伤口,涂上药膏,眼前晃来晃去全是初见她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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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在营房门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掀开门帘,笑着对他伸出手来:“以后有我罩着,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阳光从她身后洒进来,照得她宛若仙子。
他想到白天那一路凶险的奔逃,又后怕又厌憎自己,扔下棉布嚎啕大哭。
“怎么啦,没事了,他们追不过来的”,她忙拉好中衣,抱住他抚背安慰,“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他哽咽半晌,抽噎道:“我不会骑马,又不会武,才把你拖累成这样。”
她温温柔柔地笑了,杏眼秋水瞳不染纤尘:“四殿下常教导我,咱们长于公宫,衣食住行莫不受万民供奉,锄强扶弱是咱们的责任。对了,我叫阿七,七月初七的七,你呢?”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提到元旻,当时的他还未意识到,这个人将成为他半辈子跨不过的天堑。
“我叫苻洵,荣国的国姓苻,水旬的洵。”
她笑起来双眸亮晶晶的,真好看:“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好名字……往后就叫你阿洵了。”
他低下头,局促地绞着手指:“可我不好看,也不特别。”
她捧起他的脸,笑盈盈地仔细打量:“好俏的脸,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嘴唇优美得像花瓣,只是太瘦了。那几个崽子真不是东西……没事,多吃点好的,长点肉就俊了。”
店小二送来他的饭食,熬得稠稠的米浆、加了油盐和剁得细细的肉糜青菜,她接过来,用小勺一点点刮出表面凉了的,喂给他:“先吃些好克化的养养肠胃,过几日再带你吃好的。”
“手抖成那样,还是喂你吃吧……就这样小口吃,别吞得太快了。前年去施粥,看到很多人吃太快、活活把自己撑死了。”
他哆哆嗦嗦咽着适温的粥,泪如雨下:“除了娘亲和哥哥,再没人待我这样好。”
她有些羡慕:“她一定很漂亮温柔吧,不然怎么生出你这样好看的孩子。”
他哭得更伤心了:“我三岁时她就过世了。”
她愣怔了片刻,忽然轻声说:“其实我也没有娘亲,娘娘说她是为国战死的女将军,我找了很多记载却没找到她的……”
他慢慢止住泪水,痴痴看着她:“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她笑了:“从小就是四殿下照顾我和阿旭,可阿旭是他的亲弟弟、我却什么都不是,白受那么多恩惠。见着你,莫名其妙就觉得咱们很像,我只多了点好运气,把自己的运气分给你,心里会踏实些。”
在洛京将养了几天,她带他走街串巷,买衣服、买鞋子、买发簪、买配饰。
“阿洵,先生说‘礼仪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君子以自强不息’,其实你的出身算得上高贵,就算一时落魄,也不要轻视自己。”她俯身替他理好衽、襟,绾好乌发。为他别上镶琥珀螭纹白玉簪时,她的双眼蓦然亮了几分。
“你皮肤白,穿红的又漂亮又喜兴,不要整天悲悲切切,多笑笑更好看。”
他退后几步,从磨得发亮的铜镜里反复打量,换上华服锦衣的自己,俊逸而陌生。
她又蹲下身,将一块玉佩系在他腰上,煞有介事地正色道:“先生还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阿洵,我只送得起你独山玉,上头刻的是鱼跃龙门,就当是个好彩头吧,愿你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其实,这上品独山玉也很贵,他眼看着她掏空私房钱,才买下了这块玉。
很是愧疚,想拦一拦,却抵不过那一丝丝对温情的渴望。
荣国、翊国分别承载了他不同年龄的不堪往事,他舍不得将玉佩放在任何一方国土。于是过龙骨关时,将它用油布裹了又裹,挖了个坑干干净净埋下,种下一棵木芙蓉为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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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且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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