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封信的时候,宣宸真的以为自由了。
天地之大,有哪一处是他昭王去不了的地方?裴星悦爱去哪儿,他就能去哪儿。
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走遍每个州府,看遍每一处花灯,无论何时何地,都无需再害怕被人发现受到惩罚,但是现在……他还能活多久呢?
他犹记得少年时,每隔两三年就得换一处住所,作为见不得人的皇子,他被照顾着,也被囚禁着。
他从小需要饱读诗书,端方礼仪,熟知朝廷运作……一切皇子该学的东西他都得学,这样才能随时替代宫内的兄长,为母亲争权夺势。但同时,他的身份太过特殊,所以无论搬到何处,他都被禁锢在深宅之中,出门是奢望。
十三岁之前,他所知道的一切人物、景象、活动……都是从书中得到了,因为服侍生活起居的人只有一个哑巴。
他寄情在书画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直到某一天深夜,卧室的床板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放下书,举着烛火饶过屏风循着声走到床边,本以为是床底进了老鼠,于是掀起了床铺和床板,没想到底下一塌,钻出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脑袋。
小孩儿大概十岁,头发衣裳全是泥土和灰黑,然而一双睁圆的猫儿眼却灵动忽闪,清澈不染一丝尘埃,正滴溜溜地打量周围,一点都不认生。
这让宣宸觉得有趣,心说莫不是个迷糊的小贼?
这小孩儿就是裴星悦。
而裴星悦则跟他不同,从小调皮捣蛋不读书,仗着自己的武学天赋,练功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在外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号惹是生非,气得裴巧巧时不时地关他禁闭。
不过就算被禁足了,也安分不了那颗躁动的心,他推开一架装模作样的书柜,拿起早已准备好的铲子就吭哧吭哧地挖。
是的,作为禁闭的常客,为了抗争,为了自由,他要偷偷挖一条密道,以便在必要的时候金蝉脱壳!
可惜没有图纸,为了不被轻易逮回去,小脑瓜子聪明还知道挖远一点,裴星悦日复一日地挖着,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某一日挖穿了。
烛光微亮,裴星悦抹掉头发和脸上的泥土和碎石,抬眼就看到了一位白衣少年整好奇地望着自己。
那一刻,贫瘠的脑袋瓜子突然蹦出了一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紧接着一颗心也随之荡漾起来,他终于知道书中所写的诗句也不全是废话和夸大,因为真有。
那是裴星悦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与宣宸这湖中天鹅一比,他身边的玩伴,不管男女,都仿佛成了泥巴地里呱呱叫的青蛙。
从此以后,裴星悦溜达的地方有了圆心,逃不开宣宸的五丈之外。
他读书终于认真起来,因为每次偷摸着去找宣宸,小哥哥不是在看书就是在习字,安安静静,裴星悦光看着就能看一晚上。
同时宣宸也养成了一个习惯,深夜用功之时总会命下人放上一叠糕点,一盏花茶,这些都是裴星悦爱吃的,以及……还有做了备注的功课。
是的,为了共同语言,裴星悦不得不抓耳挠腮地咬着笔杆,放点墨水在肚子里。
裴家人还欣慰地发现他居然开始勤奋习武了,武功蹭蹭蹭往上涨,不过几月,就突破了品级桎梏,小小年纪进入了脱凡境。
裴老爷子以为孙子知道长进,殊不知因为宣宸不会武功,他稍微露两手,小哥哥惊喜而崇拜的目光便会落在自己身上,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让他非常受用,于是每天动力十足,精神上头。
直到某一天,他在宣宸的床板下敲了三下,却没听到同样的回应,也不见那哑巴小厮替他掀开床板,于是纳闷地又耐心等了半炷香,依旧毫无动静之后,裴星悦自己悄悄地掀开床板,偷摸着爬出来。
春节刚过,夜晚寒凉,宣宸的屋子静悄悄也冷冰冰的,人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他仗着轻功悄悄找出去,很快,就在院子的青石地上看到了宣宸,白衣少年正一动不动地跪着,单薄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寒冷让他浑身瑟瑟发抖,却只有脊背依旧挺直,诉说着不屈。
在他的旁边则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裴星悦仔细辨认,突然一颗心顿时冰冷起来,全身发寒。
服侍宣辰的哑巴除了不会说话以外,现在竟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他正要过去,却忽然听到了脚步声,连忙敛了气息。
“公子,你可想清楚了,告诉我昨夜是谁带你离开宅院?”那冰冷的声音充斥着冷漠和暗怒,居高临下地看着宣宸,“跪了一日了,再跪下去,您的膝盖可就废了,您是尊贵的公子,为了这个吃里扒外的下人,不值当。万一,您在外头出了什么事,我又如何向夫人交代?”
哑巴只是替宣宸隐瞒,是无法将小主子送出宅院,必然还有另一个人偷偷地带坏宣宸,然而整个宅院无人承认。
这么冷的天,宣宸就这么一身单衣地跪着,他的披风正盖在哑巴身上。
宣宸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细微,呼出去的气也越来越少,只是他的目光还是死死地盯着哑巴,动了动青紫的唇,坚持道:“是……我自己……溜出去……”
声音喑哑得厉害,远一些都听不清楚,他目光迷离,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裴星悦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昨日元宵,他偷偷地带着宣宸从密道跑出去看灯会,热闹了一晚上才溜回来,不曾想今日还是被宣宸家中发现了!
这是他们早就约好的,因为他发现宣宸竟然从未出过门!
这太不可思议了,就算是话本中养在深宅里的小姐也有出去走走亲戚,到寺庙里上香的时候,而宣宸则是直接被圈养在宅子里,孤独一个人。
换做是裴星悦,他绝对要发疯。
然而宣宸性子太好,竟就这么默默忍受了。但少年人对外面的世界终究好奇而向往,所以裴星悦一提,他只是犹豫一会儿便欣然答应。
可最终的代价便是在这寒冷的初春里跪了一日,忠心的仆人被杖毙。
裴星悦震惊之余想不明白,虽然不跟家中打声招呼就出去撒野是不对,但骂一顿,哪怕打一顿也就罢了,为什么会罚得如此之重,这根本就是在羞辱,在摧残,在威吓!
说是公子,是主子,但更像一个囚犯!
裴星悦虽然年纪小,心智还不成熟,但他知道宣宸就算跪坏了膝盖都不肯将他和床底的秘密供出来,便是不希望失去他这个朋友和自由之路。
他一直忍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红丝也没有发出声音,等到宣宸摇摇欲坠,似乎终于熬不住的时候,那白面无须的男人才高抬贵手般一叹:“罢了,公子既然不愿说,那老奴也不勉强,不过请您知道,再有下一次,可就没那么轻松放过了。来人,去请大夫。”
宣宸最终还是被人扶回了卧房。
当夜,他浑身便烧了起来,即使大夫开了药方,他全身的热度依旧高得惊人。
裴星悦一直等着,等到被临时指派照顾在一旁的下人挡不住困意睡过去,才出手点了穴,把人挪到了一边。
床上高热的宣宸紧紧地裹着被子,嘴里呢喃着冷,然而一整张脸却是异样的潮红,额头滚烫,浑身惊厥地在颤动。哪怕喝了药,一时半会儿也消不去着来势汹汹的病痛,再加上敷了草药的膝盖,这凄惨的模样看得裴星悦的心碎成了片片。
他不是大夫,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宣宸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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