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狸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幸亏陈氏没发现她。
她没坐牛车,心血来潮想凭双腿从坝头村走向县城,用她的脚步来丈量松花县。坝头村太小太小,原来不用牛车,走上半个时辰也能到。
告假三天,第一日受山匪关押,第二日在素如歇脚,第三日从府城返回,刚刚好。
短短三日,她竟做了这么多事情。心乱如麻地踏入绣衣楼时,詹狸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往常迎客堂有些娘子躲懒,今日却一个也不见。
她上二楼,绣衣娘子由高至矮依次排列,乔双在队伍里冲她招手,主管瞧见詹狸,赶忙把她放入中间的位子。
他对一头雾水的詹狸道:“今日上面来人了,我们的东家亲自视察,快排好吧。”
话说詹狸进绣衣楼大半个月,还不知东家是何人。
乔双也不太清楚:“上边从前不管事,突然有一日就要省察,许是易了主吧。前几次说要来,最后没个人影,不知道这次会不会到场。”
詹狸点头,乖乖站好。
不多时,主管带着一位身材丰腴的女子走上来,她一步一晃,手里拿着团扇,在嘴边扇来扇去,衬得下巴那粒馋嘴痣忽隐忽现。
乔双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脯,也算饱满。她本以为自己身段已称得上好,但比起眼前这位老板娘,只能说是天差地别。
她没见过这般衣裳全包,还能显得如此风情的胸。
老板娘身上环佩叮当:“近来生意如何?”
“小有声势,”管事回答中规中矩,“铺中利钱微薄,但货利渐增。尤其是新来的苏绣娘子,让咱们绣衣楼订单涨了不少。”
“哦?是哪位娘子。”
老板娘头上的银流苏步摇愈来愈近,詹狸只得主动前进一步,走出队列微微福身。
“是民女。”
见人站出来福身,老板娘反而不闻不问,把詹狸晾在那里。
“昨儿有老客说,前番买的桃红锦,洗后略褪。色牢度都不查,让我脸往哪搁?”
主管躬身回话:“回老板娘,已让人重新浆洗过,是染坊那边固色时,少了一道工序。眼下这批都补了工,绝不会再出错。”
詹狸站在那里腰都酸了,直起身子不是,站回去也不是。
“南巷那家新布庄,可有抢了咱们的生意?”老板娘的指尖拂过一批新到的布料。
账房先生递上账本:“回您,流水只略降一成。咱们家的品质有目共睹,至于南巷小店,不用放在眼里。”
她翻了两页,目光重新落回詹狸身上,轻嗤,这妮子在绣衣楼穿得花枝招展,像什么样子。
“你叫什么?”
“詹狸。”
老板娘身影迟疑片刻,在她面前站定,团扇挑起詹狸下巴,手腕使力,强迫她仰头。
詹狸眼眸清亮如溪,模样生得姣好,自己那张厚唇在她樱桃小口前,如一副拙作。
怎么会姓詹呢?
老板娘心中有了猜测,勾勾手指,旁边婢女会意上前,与她耳语。
三言两语间,她眼神变得锐利,扎在詹狸身上。
“原来你就是那贱妾买的新妇,名姓都没有,还敢借那晦气的死人,蹭我们詹家的光。”没有怒目切齿,轻蔑之意却溢于言表。
此话一出,詹狸哪能不知道面前这位老板娘,绣衣楼的东家,正是把娘和景哥儿扫地出门的正妻。
想了想没拿回来的月钱,詹狸选择忍气吞声。
老板娘翻动手中的小册子,拿捏住她一个微不足道的把柄:“你何故告假三天?”
詹狸沉默,她确实告假在先,可主管都没询问缘由,东家还管这么多。
“回话啊,是哑巴吗?”老板娘咄咄逼人:“天哪,哑巴配死人,真乃天作之合。”
这话说得过分,就是旁观者也不由得可怜詹狸了,人家有权有势,在她手下做工,只能忍辱负重。
“并不是…无故。”
詹狸话都没说完就被打断。
“我管你有故无故,告假最多一日,你旷工两天,予以开除,可有异议?”
老板娘手里还拿着她作为“大师”的契书,瞧见一两多月钱,嗤笑。她配拿吗?
詹狸不吭声。
主管上前为师傅求情:“东家,这名苏绣绣娘手艺高妙,万万不能赶走,否则是砸了咱们自己家的招牌。”
“谁和你是咱们?我作为东家,还不能管谁能用谁不能用了?今日她告假三天,明日就敢旷工不来,其余绣娘有样学样,坏了我们绣衣楼的规矩!”
这话令主管心若寒灰。
自此处绣衣楼建成,他便当了主管,上上下下打点,器具、绣娘、帐簿,没有一处是他不过问的。也是多亏了他,绣衣楼才能蒸蒸日上。
这么多年的心血,被一句“谁和你是咱们”轻描淡写地带过,怎能不心凉。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赶走詹狸了。
其余绣娘也想为詹狸说几句话,但主管碰了一鼻子灰,她们也只好讪讪闭嘴。
乔双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仿佛下一秒便要仗义出头,叫老板娘眼冒金星。要不是詹狸频频向她使眼色,她早就冲出来指着这黑心肝,把她骂得狗血淋头。
詹狸垂首盯着自己的布鞋头看,对那些侮辱之词置若罔闻,老板娘的绣花鞋忽然踩了上来。
“想要留在这,也行。”
詹狸心里又默念了几句月钱,才抬眼看她,强忍着没有动,任她使劲踩。
常说十指连心,詹狸还以为是手,现在足趾传来钝痛,才晓得脚也是。
这痛意连着一片,宛如荨麻叶刺过,甚至爬上了小腿。詹狸欲退而不得,在她倒抽冷气时,也听到了旁人惊讶的呼吸。
“你跪下来,给我磕几个响头,再把脏了的鞋擦干净,我便让你继续做工。”
陈氏告诉她:跪天跪地跪父母。老板娘又不在其列,也不是什么大官,詹狸不可能对她下跪。
詹狸摇头,倔强不语。
后方传出骚乱,几个绣衣娘抓住乔双,顺带捂住了她的嘴。
“你个***——”她满眼愤恨地盯着老板娘,还是没能沉下气。
老板娘不理,脚上又用了几分力,凑近詹狸,看她能忍到几时。
“不愿意?那也可把你亲家母叫来,让陈氏替你下跪,擦我的鞋,顺带磕三个响头,我就放过你。”
“再不济,把那庶子拖过来也成。”
刻薄的话语,鄙夷的目光,剥去的不仅是詹狸的体面,更是她全家人的。
“让那个活死人软绵绵倒在我脚下,给我踩上几脚,好、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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