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娘躺在花窗下的罗汉榻上,身上盖着四季花折枝百蝶缎被,唐妈妈正在喂她喝药。
朝华刚一进屋就闻到梦醒汤的味道。静心舒气,平肝散郁,防她再犯厥症,是治情致癫狂症的老方子,母亲已经喝了十几年了。
朝华缓步走到落地罩边,手指扣住木雕花,没一会儿指尖就被勒得发红。
方才她连逼带哄的让父亲应承过继的事,此时却不敢迈步走到母亲身边。
真娘目光涣散,一面喝药还一面发怔,听见响动目光,缓缓转过头来,往花罩边的人脸上望了望。
眼底徐徐浮起笑意,轻声唤道:“阿容,你来了。”
一声阿容叫得朝华又要落泪,她“哎”的应声走过去,连步子都不敢太大,走到罗汉榻边,轻轻坐下了。
真娘刚从被中伸出手,朝华就伸手去握住,不敢使劲,只松松拢着:“你怎么样?好些没有?”
“唐妈妈说我病了好些日子,我只觉得像是发了场梦……”
明明前两日还在烘藤花,用锦鸡毛做毽子呢,醒来已经嫁人了。
细想想又确实能想起来她坐着大船,带着十几船的嫁妆妆奁,吹吹打打从太湖边嫁到了余杭城。
她想起她给婆母敬茶,婆母严肃慈和,她跟嫂嫂性子又很相投,还想起三哥把她拢在彩绣鸳鸯的锦被里。
唐妈妈顺着原来的瞎话往下编,告诉真娘容家举家都去了京城,姑爷又不出仕,容家就留他们小夫妻在杭城。
唐妈妈违心道:“你瞧姑爷多心疼你,不用管家,不用定省,只管逍遥快活。”
真娘昏昏沉沉之际,分不清是幻是真。
偏偏唐妈妈说的话,每句又都能对得上,她问:“那阿容呢?阿容今日怎么没来?她也跟去京城了?”
听见她还记得“阿容”,唐妈妈差点喜极而泣:“没有!阿容姑娘她……她的亲事有了些眉目了……这以后定了亲也要待嫁的,你是嫂嫂,有你看顾她,老太太很放心!”
“哦。”就跟她兄长出任,她在容家别苑待嫁一样,“是了,是跟三哥同场的那个沈家公子?”
真娘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个人的。
三哥的信里还曾写过沈公子有才学,虽出身贫寒,但人品才貌俱佳,容家还在考量他呢。
看见朝华,真娘眼中聚起一团光亮:“唐妈妈说你是为了替我求平安才伤了脚,请大夫瞧了没有?”
“已经瞧过了,贴了膏药的。”
真娘又轻轻点头:“你也是,唐妈妈也是,为着我生病,她的头发怎么白了这许多?”
唐妈妈隔些日子就要用梳篦沾上草药汁子把头发梳黑,这几天顾不上,颜色褪了好些,叫真娘看出来了。
真娘脸色还白着,人却已经甜笑起来:“家里留下我,是不是让我给你过定办嫁妆的?”
朝华立时应声:“是啊。”这些年的经验,只要有事情做,她的病就会好得多!
真娘果然高兴起来:“我想也是的,我虽没大嫂能干,但也是你嫂嫂。”兄长嫂嫂出面办小姑子的事是应当的。
婆母和大嫂如此信任她,她必要把阿容的嫁妆办得妥妥当当的!
“你放心,咱们如今天高皇帝远,你喜欢什么我都依着你!”
容朝华喉口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轻轻颔首,半晌才挤出:“好。”
玉壶见状赶紧送茶上来。
朝华抬袖挡住真娘的目光,以袖掩面缓了又缓,终于能笑着开口:“那你可得慢慢好起来,往后要忙的事儿还多着呢。”
母亲替她办嫁。
朝华忍住泪,轻轻抚过真娘的鬓发,乌黑发中已有几根银丝。
唐妈妈见二人谈得好,放下心来,叫上澄心绿绮篆儿几个到外头吩咐事去。
一是屋中的装饰得赶紧换过,二是姑娘的衣裳妆奁也得全部换,原来是闺阁女儿,如今已是嫁为人妇。
虽是年轻媳妇,寻常穿的戴的也还是跟待嫁闺女略有差别。
既是“新婚”,那些石榴纹葡萄纹的衣裙得赶紧翻找出来,隔得十来年了,也不知道颜色还新不新。
这屋里也没有一点儿三爷的东西,得赶紧从库房箱子里寻些来,把和心园左近的书斋收拾出来挂几幅三爷的画,再放几张字。
原来在老宅的院里怎么布置的,如今还依着样子来,不能叫姑娘瞧出破绽。
姑娘的身子可撑不住再发作一次了。
唐妈妈抹了把脸,刚要到西院去跟老爷求些墨宝来,常福亲自把东西送来了。
常福在院门边道:“这是老爷细心选出来的,老爷想着如今夫人屋里没他的东西,除了书画,还有张琴,几根笛子,和些金石篆刻。”
“这一箱是书,怎么摆都写在签上了。”
唐妈妈道:“老爷心细。”
两人从恩爱夫妻到如今这样,跟在身边的老仆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常福叹息:“老爷他心里也苦。”
“都苦。”唐妈妈抹了把泪,吩咐人把箱子抬进去,“绕着窗户走!别叫姑娘…夫人从窗中看见。”
打开箱子一瞧,是些平日里常用的东西,连墨都是用了半块儿的,还有几件青色白色的家常衣裳和几双鞋。
唐妈妈拿起来一瞧,又忍不住要叹息,这些全是姑娘的针线。
她一针一线给“未来”夫婿做衣做鞋,做好了就包起来,说是寄送,其实就是送到竹外一枝轩去。
衣服鞋子荷包汗巾全都是簇新的,老爷收了就没舍得穿。
澄心几人都没见过原来的屋子,她们方才站在屋里连气都不敢喘。
夫人两年前发作跟这回发作不同,这回醒来说了好些她们压根就不知道的事,要不是有唐妈妈在,都没人敢接话。
夫人恍惚了一阵,叫出了她们的名字,她们才松口气上前去,这会儿一个个听唐妈妈的吩咐把书画琴棋摆出来。
“琴要对窗,这十二生肖的玉摆件摆在清供桌上……”
书桌上要摆玉镇纸玉花瓶,要是剪白海棠就用青玉瓶,垂丝海棠就用白玉瓶。
澄心偷偷回主屋,取了两双新做还没穿的绣鞋,又把绣箩拿过来搁到书斋的榻上。这地方这么一布置,还真就是新婚小夫妻的屋子。
“妈妈,库里的衣裳翻找出来挂着散味儿,要怎么放进柜子?”冰心亲自去开的库,先把老爷年轻时的旧春裳寻出来。
“先把这两件搭在榻上,等夫人过来书斋,再把余下几件收到柜里去。”
唐妈妈并不知道净尘师太说的那些话,她只想着也许慢慢儿的姑娘就能好起来!
这都已经到婚后了,说不定就能想起有孕,想起三姑娘是她的女儿!
正房中朝华卷起了衣袖,亲自喂母亲喝药。
真娘每回发作都极耗元气,不过一夜,人就像被霜打过的花朵,刚才只略振了振精神,此时就又萎靡下来。
“先把药喝了,说话也伤气血,把身子养好再说笑。”
真娘躺在榻上乖乖喝药,冰心端了燕窝糕来给她送药。
真娘喜食甜,糕中多搁了石蜜,她只咬了小半块儿就吃不下了。
朝华托着碟把半块糕接过来,又替她拢拢头发:“这汤药还得再喝两天,等不喝药了就吃得下东西了。”
药效上来,真娘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她牵着朝华的手,突然含混问她:“我病中看见有个小女孩儿,趴在我的床边哭,我想摸摸她,可又抬不起手来。”
“阿容,她是哪家亲戚的孩子?”
真娘咕哝完这句,眼皮便抬不起来,安然睡了过去。
甘棠冰心候在落地罩外,冰心眼见夫人已经睡熟,刚要抬步过去,甘棠拦住她摇了摇头。
朝华定定坐了半晌,再起身时,脸上已经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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