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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观音座

条分缕析,层层推进。妙语连珠,转圜人心!

炭花爆响惊醒了沉思,面对少女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瞳孔,裴烬终于沉默着错身走至桌边。

看着案上摹画未干的那幅杜沈柳三家分布图,他剑尖点在葫芦巷三岔口,开口声音微哑:“先是杜家……”

***

一群衙差携着脚步虚浮的杜娘子踏入杜家时,院落屋中空无一人。半开的院门前悬着一个残破的端午艾人,在风中簌簌落着干草。

衙差们在外间等了片刻,红着眼睛的杜娘子就收拾好出来了。她只浅浅梳了个头,身上的衣服并没有换,显然是怕他们多等。

厅堂正中的供桌上,漆皮斑驳的水月观音像前燃起三支细香。

沉静厚重的檀木油脂味在潮湿昏暗的屋子里晕开,杜娘子双手合十,目光崇敬地仰视案上佛像。

等虔诚地跪拜完,她才起身,略显拘束地坐在一张竹榻上,十指紧紧绞着罗帕。

有小衙差看她脸色发白,心软地倒了碗水递过去:“杜娘子莫怕,如今你已平安到家了,且饮些热茶。”

乌黑粗糙的陶碗里,浮着几片粗茶梗,透明水色映出杜娘子眼底猩红的血丝。

她扯了个笑,感激地站起来双手接过,身下老旧竹榻吱呀作响。

颤巍巍地饮了茶,她抓住发皱的襦裙,也不用人催,兀自开口讲述起案发当日的场景。

“那日米缸见了底,薯蓣蕨根也用尽了,我就想着出……”话音未落,供桌忽地轻晃了晃。

原是燃香上头的香灰积得太高,灰白松散的香屑支撑不住落下来,像纷扬的骨灰落雪,盖住一小片黄榆桌面。

分明是极小的动静,杜娘子薄纸般扑簌瘦削的身体却一下子紧绷立起,仿佛看见捕猎者张开獠牙的孱弱鸟雀,

等动静歇了半晌,她才吐出一口气。

颤抖的手几度勾起垂落于身侧的碎发,她不自在地冲衙差们笑了笑,继续刚才的叙述。

为了能按时准备好飨食,她顾不得县内近日甚嚣尘上的匪寇流言,和邻居大娘打了招呼,就孤身走出了家门。

彼时,暮色浸染天边,似落红朦胧旖旎招人眼。可她不敢多看,只想快点去米铺买好东西。

谁知刚拐过葫芦巷,后颈骤痛,她直接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等再睁眼,杜娘子发现自己被束缚住了四肢和眼睛,困在一个格外寒冷空旷的地方。

指尖触到的只有洞壁渗出的寒露,混着柳小姐鬓间残存的脂粉香,在漆黑里结成更黏稠的网。

惊惧之下,她试着在洞内摸索,可把自己撞了个浑身青紫,也只摸到几个发馊的冷馒头,以及一支入手冰凉的流苏金簪。

“当时我还不知道是柳小姐的簪子……”她自嘲般地补了一句,“只是那叮当声像极了我陪嫁的那枝。”

洞内没有灯火,但杜娘子家里也曾富裕过,那金簪入手的质感,一掂便知用料、工艺的足斤足两。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她咬了咬牙,默不作声地将那簪子收入怀里。

直至后来因饿极吃了地上的馒头,她的意识也逐渐昏沉,久睡难醒。

等再醒来,就是猛烈的男性气息,和木头铁片碰撞的声音:浑浊的,吵嚷的,令人作呕的……

猛地从晦暗的回忆中惊醒过来,杜娘子的眼睛不复此前的清明。

突然,她扑向供桌,麻绳磨破的手腕擦过香炉,滴落下来的血珠渗进香灰里,凝成可怖的褐痂。

“幸得佛祖垂怜,助信女脱险!”她劫后余生,又哭又笑。

原本专心听着案情的衙差们对她突然的转变意料不及,等反应过来想要安抚时,就见杜娘子用断甲死死抠着观音趺坐的莲花台。

十指连心鲜血淋漓,一看就用力得紧。

“佛祖垂怜啊!佛祖垂怜!”杜娘子不断重复着,声音不高,但凄厉饱满得好似嘶吼。

这种癫狂混乱的状态持续了长达半柱香的时间,妇人颤抖的身体才逐渐平静下来。

双手依旧紧攥着观音像,杜娘子也变成了一尊的雕像,一动不动,无法对视,无法回应,无法沟通。

她的瞳孔逐渐扩散成了一团迷迷蒙蒙的灰雾,视线愣愣落于双目低垂的观音神像上,好似在虔诚地敬拜,又好似不是。

“杜,杜娘子,虽有神佛护佑之功,但你还是先,先上点药吧。”看她终于稳定下来,有惊魂未定的小衙差尝试劝道。

可瘦削苍白的妇人已经坠在自己混乱的思绪了,嘴里喃喃念诵着低不可闻的词语。

“前日有,有木棍声!”突然,她高声喊了一句,神情变得格外脆弱害怕:“拿着木棍!木棍!”

像被一下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杜娘子直接软倒在地,抱头蜷曲。

肉,身坠地的动静沉闷瓷实,正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小衙差连忙去扶。

闭目昏死过去的妇人瞬间睁开眼,一把抓住他的皂靴,头发蓬乱的脑袋讨好地凑近。

小心用指腹擦去了他靴面附着的尘泥,她表情狰狞,语意混乱:“我乖,我乖!别,别!咚咚咚……咚咚咚……”

语声渐低成呢喃,妇人腕间菩提子应声而断,檀木佛珠滚至熏黑的龟钮炭盆边。

小衙差猝不及防被她这样抓住,一张青涩白嫩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别!别呀!”他手忙脚乱地推拒,却怎么也甩不开腿上的妇人。

其余的几个衙差被这混乱景象吓得反应不及,怔愣片刻,才一左一右地上前,架起慌张无措的小衙差,扭头就跑。

一行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杜家院外的大榕树下才止了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惊魂未定、愕然失语。

最后还是曾与杜家有些往来的衙差阿耀挠挠脑袋,拧着眉试图解释:“听说自打家里出事后,杜娘子便整日焚香诵经,有失魂弃世之相。

这次被掳走了那么多天,恐怕是担惊受怕、心神紧绷之下,人就有些不清醒。”

其他衙差闻言讷讷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几个人苦笑对视一眼,那……

还继续吗?

察觉到彼此的犹疑,一群实心眼的汉子齐齐回头。

<

p>门户大开的晦暗佛堂内,重归平静的妇人像是一片野火烧尽的死灰堆。

***

明月高悬,更漏声渗过窗纱。

周行露用剪子挑了挑黄铜灯盏里的烛芯,火苗忽地窜高,照在裴烬握剑的苍白手背上,又在他的玄色裋褐上映出流萤般的光斑。

因着要谈案件,周行露便邀请裴烬去了自家堂屋。眼下屋舍温暖明亮,薄荷龙脑香轻烟袅袅,沁人心脾。

周行露指尖叩着案几,“裴少侠可看真了,从始至终,杜家只有杜娘子一人?”

她眼波懒懒扫过少年面前放着的那盏分毫未动的桂花醪糟香露,心里暗暗记下:这裴少侠,好似不喜甜。

裴烬没深想她话里的意思,注意到对面人视线所向,也下意识盯着那个边沿凝结着糖霜的瓷盏。

甜香裹着热气袅袅升腾,少年剑客喉结微动,声音是酪浆化不开的冷:“查看过一遍,卧房无人,东厢薄灰一寸。”

几个衙差脸皮薄不好查看,蹲在屋顶上的裴烬没什么好顾忌的。

乘着杜娘子在灶间洗漱的片刻钟,少年剑客已悄无声息地将杜家这个破落宅院看了个遍。

倏忽想起西墙角落靠着的一个半新竹马头,裴烬抬起眼,难道?

果然,周行露轻声解释:“杜家人丁不兴,但杜老大和杜娘子还有个女儿,小名团团。她是个非常乖巧的小姑娘。杜娘子出事了,杜老大可能不在意出了门,但团团绝对不会无缘无故不来。”

虽还不到五岁,但团团非常机敏懂事。就连去岁浴佛节和自家母亲走散时,还晓得攥着自己的裙角寻可靠的更夫。

裴烬抿了抿唇,倒是没有怀疑周行露的判断,只平铺直叙地确认:“我没听到其他人的呼吸声。”

江湖剑客耳力卓越,若团团在家,绝无可能如此完美地隐匿气息

——可那就奇怪了!一个孩子,在爹娘连日失踪的情况下,还能去哪儿呢?

周行露垂下眸思索,手指碰触桌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响。

“杜娘子虽有些……”她顿了顿,像是不太习惯如此背后评价人,“但她对团团还是用心的。你说她回家之后没着急找孩子,想来是心中有数。”

裴烬不似她这般慢条斯理,江湖人向来行事干脆,有问必究。

于是,少年剑客蓦地起身,剑穗碰撞茶托,发出叮当脆响。

团团去了哪里,直接问杜娘子不就好了?

“哎,不急!”察觉到他的意图,周行露反应极快地按住对方。

少女葱白纤长的手浅浅搭在剑客肌肉紧绷的手臂上,一触即分。

她偏头示意外头漆黑的天色,细声细气劝慰道:“衙门有人在杜家守着,杜娘子总不会再丢了。此事不急,不妨等到明早,我们再一起走一趟。”

小镇有小镇的规矩,夜半登门是恶客,若是黑衣剑客这般挟着一身寒霜杀气找上门,恐怕要惊得杜家附近好几条街都彻夜难眠。

眼见裴烬脚步停下,少女舒了一口气,倒了杯温水推过去:“裴少侠再与我说说柳小姐那边的情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