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忧回到「一枕槐安」时,无咎阁主正背身站在黄花梨条案前,轻抬右手,修长的两指勾起茶壶,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那人身着黑色混金线的轻纱衫,隐隐约约可看见内里绣着墨绿竹叶的白缎袍,黑色锦缎束腰上只挂着一块温润的和田白玉玦,打着黑金纱线的璎珞,玄狐皮大氅随意扔在一旁的圆椅上。
圆椅一侧的香几上点着一炉香,袅袅异香蕴绕,更令他少了几分凡尘之气,竟似天外来客。
“几日不来,斋主好情致。”
不等离忧开口,陆离且品着茶,缓缓转过身。
只见他依旧散着一头乌亮的齐腰长发,以一抹玄色丝绸额带束之,至眉心正上方处镶着一颗碧绿玉石,在烛火下微微泛着荧光。
碧玉额带下,一双罕见的琥珀色眼眸,摄人心魄。
他轻倚条案,抬眼凝视着离忧,眼中似笑非笑,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我……”离忧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都是意外。”
“意外?”陆离挑了挑修长的眉,嘴角一勾,浅浅笑了出来。
倒不如不笑,离忧心里直发毛,眼神躲闪,偏过头去。
陆离轻轻放下茶盏,向她走了一步,动作依旧不紧不慢。嘴上虽带着笑意,眼神却凌厉了几分,他道:
“杏林斋斋主雪中救死扶伤,夙兴夜寐带病救人,此乃医者仁心;冬日天干物燥,难免走水,想来也是情理之中。是不是?”
离忧犹如封印一般,只巴巴望着他一步一步靠近,呆呆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斋主心虚什么?”
转眼陆离已到眼前,二人鼻息相对。
离忧一瞬间脑力激荡:此乃心战,若此刻眼神游移,或退了步去,便是败了。可我并无做错,更无需心虚,纵然我真的错了,又与他不相干。他道自己是谁,我干爹吗?
“阁主说笑了,我只知治病救人,谈不上什么心虚不心虚。倒是不知为何,我杏林斋的事,叫阁主如此操心?”
离忧强行定神,终于找回了嘴——这张吵架从不居下风的好嘴!离忧在心中舒了口气。
“哼。”无咎阁阁主淡淡冷笑一声,趁离忧不备之时,擒住她的左腕。
不待反应,陆离额上碧玉精光一闪——一时间,四季如春的一枕槐安,竟不知从何处刮来阵阵劲风,屋内门窗瞬间紧闭,屋外的人进不来,屋内的人,自然也出不去。
“你动了真气?”
陆离右手依旧抚着离忧的脉象,双眉微蹙,目光如炬,竟难得多了一丝怒气。
离忧忙偏过头,并不言语。
当日沈回风失血过多,命悬一线,情急之下离忧调出真气救人,这才使得旧疾复燃。
“为了救松涧步月的凡人?你这通身医术还不够,竟要到动真气的地步?”
不可思议。
陆离苦笑,不觉加紧了手中的力度,终于失了几分一向有的从容,“你不要命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这次不同。”
离忧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轻声道,“他是……司徒云旗的故人。”
陆离双眸紧盯着离忧不放,琥珀色的瞳仁神秘莫测,似要吞噬人心。
少顷,他终于只是缓缓叹出口气,右手掌心仍旧覆于离忧手腕上,抬起左手至额带处,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轻触额前碧玉,闭目凝神。
离忧感觉一股醇厚之气自手腕游走于全身,顿时体内血气畅通,经脉舒展。病后原有的酸痛无力之感逐渐消失,苍白的面色也瞬间有了健康的红晕。
陆离略微喘息,掩饰着胸中隐隐疼痛,转身缓缓踱步至黄花梨香几旁的圆椅处坐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精巧的折扇来。
细看来,这折扇竟是由不知何出处的玄色灵石打造而成,扇柄坠有一块美玉,状如新叶。这石扇陆离平日出入,随身携带,从不离身。
他此刻并未展开这石扇,只握在手中来回翻转把玩。表面闲适,实则在心中默念口诀,悄悄调整着自己体内混乱无序的真气。
几缕阳光自窗外斜进来,映在玄色石扇上,竟闪出金银双色之光。
屋内沉香袅绕,寂静无声。
离忧知自己又得了他的真气,旧疾已暂时被压制。再看熏香袅袅下,低头弄扇的男子,虽正极力掩饰体内不适,却到底难逃离忧的眼睛。
她近前去,并不打扰,只静静倒了一杯热茶,放至起身侧。
陆离轻声道谢,离忧报以浅笑,只一眼,便捕捉到男子额带边挂着一层薄汗。
这便是她近来饱受旧疾缠绵,却对他闭口不提的缘由。
他是上古灵树,光是修得圆满、化为人形,便已有三千年之久,历尽人世变幻,其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他要呼风唤雨,连眼皮都不用眨一下。
然而,每每给离忧治病后,竟气喘无力,虚弱至此?
离忧正在心中忖度着,这边陆离休整一二,气息已恢复如常,终于嗓音深沉地开口道:
“从一开始,这副肉体凡胎,便承受不住你深厚的修为。”
“这八年间,你每每发作,我都用自身真气将你的修为压制,护住你的肉身——此法本可再保几年无虞。可你自行调用真气,一举破了我的护法。
“如今,你虽面上与常人无异,实是内里已五脏俱损,难以为继。今后我再度气与你,也只能护你月余无恙。你若再用强,我便是把这条命都给你,也束手无策。”
“这么快就难以为继了吗?竟没有别的办法?”离忧心中一沉,轻声喃喃道。
死就死罢,不过如此。
只是,还有因果未了。
“倒也有一剂灵药。”陆离轻轻抚摸黑色扇骨上“怅然忘归”的刻字,缓缓道来:
“降灵珠。”
离忧听罢,苦笑道:
“上古药经有云:’有仙葩名曰绛珠草,百年开一次花,千年结一次果。其花名三生花,其果曰降灵珠。取果上朝露,并十二钱黄柏树皮煎服,能愈凡尘一切恶疾。 ’
——此乃天上仙药,我行医多年,便从未见过这降灵珠。只在大约六年前,听江湖中的病患跟三儿玩笑时提起,传闻有凡胎偷得此果,欲食之以求长生不老,却立刻化为一滩脓水,那降灵珠从此也不知所踪。”
陆离抚扇听她言毕,冷笑一声,道:“不愧是江湖所传的圣医,如此生僻的古药经也了然于胸。只是,那江湖人所道传闻,我看却并非玩笑。”
“莫非,世间真有此物?”
离忧一惊,却九分只为亲眼一睹那仙葩灵药。
死到临头,竟还想着猎奇。
陆离琥珀色的瞳凝视着女圣医,实在无奈,笑道:“盛京的事,只怕你比我更了解。”
故弄玄虚。离忧心中暗骂,语气不悦:“此物与盛京有何相干?”
“请教斋主,可知新帝是几时登基?”
“算来是六年前。”
虽隐居深山却对答如流,果然还是放不下。
陆离挑了挑眉,又问:“斋主可知,先帝是何时驾崩?”
“自然也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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