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向北的寒风在山谷中穿行了百里之远,掀动荒芜原野上的枯枝败叶,微微震颤着,在夜幕中簌簌作响。
青衣客蓦地驻足侧耳,捕捉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踩折了枯枝,正毫无章法的横冲直撞。
青衣客下意识握紧手中竹杖,身体向北倾,然后听见一串急促的呼吸声,并非只是一个人。
“快……快跑……”这是男子惊惧之下的低吼,混着浊重的急喘。
“……大哥……”女音哽咽而惊惶,显然已经吓哭了。
接着一声嘶哑的惨叫:“救命……救命……救……”
青衣客毫不迟疑,奔着声源疾行。
男子嘶吼一声:“秦三,跑啊!”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一个人猛撞过来,青衣客结结实实捞了其一把。
秦三跑得太急,根本刹不住势头,尖叫着扑向对方,额头狠狠磕在青衣客的肋骨上。
两厢都顾不上疼,秦三惊惶失措抬起头,脸上的血色已然全无,腮边被枯枝划出几道细细的血痕,她语无伦次道:“救……救命……不……跑……快跑……”
青衣客沉声问:“出什么……”
他话还未问完,就被不远处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利剑般直刺耳膜。
秦三在惨叫声中猛地回头,眼珠子几乎快从眼眶内爆突出来,浊白的眼仁瞬间拉满血丝,黑瞳中投射出一幅诡异可怖的画面——她那黄皮寡瘦且总是透着病气的大哥迅速凹陷干瘪下去,浑身的血肉瞬间被抽干掏空,仅剩下一层完整的人皮,抹布般贴附在骨架上。
骨架还保持着逃跑的姿势,朝前迈着腿,挥起一条胳膊,嘴张得奇大,仿佛还在惨叫,却发不出丝毫声息。只能死不瞑目地望着自家小妹的方向,那双眼睛却成了黑黢黢的空洞,在逃亡中仓促的丧了命。
秦三张嘴想喊,却在巨大的刺激下失了声,只余眼泪汹涌外溢,她欲往前扑,被一只手牢牢箍住了。
荒原上还有人在夺命狂奔,青衣客稳稳捞住秦三扑腾的身子,大步往后带。他虽看不见,却能感知身处危险之境,甚至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且有人在他几步之遥断了气。
怀里单薄瘦小的人哆嗦不止,大滴热泪滴落在他手背上,须臾冰凉。
秦三自喉管里传出嗬嗬哽咽,分外绝望而嘶哑:“……大哥……”
喊完便两眼一抹黑地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青衣客搂住人,步子忽地一拐,紧跟着那串凌乱的脚步声追去。
几名脚夫的挑子已经在慌逃中丢弃了,大难当前,谁也顾不上那几箩筐盐铁布匹,跟他们一块儿出来赶脚讨生活的老乡折损了俩,死状诡异离奇。
因为事发突然,又惊险万分,所有人都吓破了胆,谁也说不出个由头来,只记得当时他们正喊着号子赶路呢,突然走在最后的老乡发出一声惨叫,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回头,就见老乡惨叫着干瘪下去,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吸干了血肉,一点点萎缩扭曲,前后不过须臾之间……
另一位不明情况的脚夫试图上前查看,才没靠近几步便猝不及防地惨死当场,其余人吓得大惊失色,纷纷撂了挑子逃命狂奔。
二里地外就是城门了,几名脚夫冲向把守的士兵,一边跑一边嚷:“官爷,救命啊,救命啊,官爷,出人命啦。”
几名脚夫惊魂未定地向官兵说起方才的情形,个个脸色煞白,结结巴巴,最后腿软无力地瘫坐在城楼的墙根儿下,一回想,就心惊胆寒,手足发凉。
官兵听了脚夫描述的死状,脸色腾地一变,忙问:“在哪里?”
脚夫抬手朝前一指,众人回过头,就见青衣客怀里横抱着一名昏迷不醒的丫头,从及人高的荒草中走出来。
脚夫们当然认得这位青衣客和他怀中丫头,毕竟昨夜才在同一间破庙借宿过。
他们赶脚的每日挑着重担要走几十甚至上百里地,长年累月锻炼下来,脚程自是比一般人快,哪怕今早启程较晚,也在离城二里外时撵上了人,刚巧与这丫头和其长兄不期而遇。谁知彼此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就猝不及防地发生祸事,不仅他们死了两个同乡,连这丫头的大哥也一并丧了命。
那场面诡谲到令人恶寒,众人惊惧交加,稍年轻的那名脚夫到现在都止不住手脚发颤,恐惧的心绪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再加上这丫头一醒转就开始哭,那撕心裂肺的劲儿,哭得一众更加心慌。
秦三还待去寻她大哥,被昨夜那名给她舀米汤的脚夫及时拦住:“去不得啊丫头,你不要命啦。”
此言一出,秦三眼前蓦地闪过大哥整个人干瘪下去的情景,顿时双膝一软,朝着守城的官兵瘫跪在地。她跪爬几步,早已哭得面目模糊,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官爷,救救我大哥……求您去救救我大哥……”
守城的官兵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是将他们一个不落地领往县衙。
途经街巷的档口,一名老妪觑了这边好几眼,似是怕自己老眼昏花,半晌才敢认:“哎唷,这不是秦家幺妹吗?!”
秦三哭肿了眼睛,还在不断抹泪。
那老妪几步跨到她跟前,急道:“你可算回来了,你家老大呢?赶紧回去看看吧,你家里出大事啦!”
秦三闻言一怔,完全还没从她大哥的死亡中反应过来,呆愣愣问:“出什么大事了?”
此刻于她而言,没什么大事能比得过大哥枉死了。
然而老妪满脸惊骇道:“你那二嫂前夜里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拎着砍柴刀把你二兄砍死啦。”
秦三瞪大一双充血通红的眼睛,脑子里轰的一声,只觉当空一道闪电劈下来,直击颅骨,将她整个人一分为二,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老妪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作孽啊,砍了十来二十刀,那地上墙上还有门窗上,溅得满屋子都是血啊,吓死人了,你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对自己男人下得去这个狠手的,实在太凶残……”
老妪话音未完,秦三已经疯了般跑出去。
领路的官差冲她背影抬了抬胳膊,没来得及拦人,便只能带着一行人追上去。
秦三脱兔似的蹿出去老远,跑得奇快,几个大男人差点儿撵不上她。七拐八弯的又抄了两条小径,刚转出陋巷,就闻前方棚屋中响起一声凄厉哀恸的哭嚎。
所有人闻声心惊,急匆匆奔向那间破败的棚屋,里头桌椅板凳被掀得东倒西歪,锅碗瓢盆也碎了满地,像是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正如方才那位老妪所言,屋内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只是早已干涸成褐色。而秦三就跪趴在血迹当中,正以头抢地,悲恸崩溃的嘶声哭喊。
“二哥——哥——”
她额头一猛子磕在坚硬的地板上,磕得头破血流,最先冲进去的官差和一名脚夫连忙上前阻拦,一左一右架住其胳膊,以免她受刺激过度,就这么撞死在当场。
众所周知,这丫头刚刚才亲眼看见自家大哥遇害,结果一进城来,前后才不到半个时辰,又听闻自家二哥丧命的噩耗,朝夕间痛失两名至亲兄长,任谁都会心生不忍。
秦三看着干巴瘦小的一小女子,发起狠来却爆发力惊人,官差被她挣脱了手,得亏脚夫按住她,防止她一个劲儿的往前扎:“丫头,脑袋磕破了,别干傻事啊……”
秦三挣扎间,哭得撕心裂肺:“哥——”
最后是官差给了她后颈一记,直接把人打晕放倒。
此番大的动静招来了不少街坊邻里,还有刚才那名老妪也踩着碎步赶至现场,气喘吁吁地拨开围观人群进屋,青衣客给她让行一步,老妪瞅着昏厥的秦三急切道:“哎哟这怎么一脑门子血啊,秦家幺妹怎么了?”
许是走得太急,老妪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脚夫答了句:“她自己撞的。”
老妪于心不忍:“可怜哦,命苦啊。”
官差伸手抬起秦三的上半身:“来,咱把她放那边榻上去。”
脚夫搭了把手:“她家中父母呢?”
老妪主动上前帮忙,拿来一个枕头摆好,闻言只叹息着摇了摇头。
脚夫又问:“没有父母吗?那她家里还有别的亲戚长辈能来担事儿吗?”
老妪跟秦家隔了条陋巷,也算近邻,是看着三兄妹打小长大的:“没有哦,父母死得早,撂下三兄妹相依为命。还是秦家老大饥一顿饿一顿,每天东家跑西家串地去帮人下苦力干活儿,好不容易才把两个小弟小妹拉扯大。我琢磨着那秦家大兄可能自己从没捞着过一顿饱饭,人都瘦成皮包骨头了,跟个痨病鬼似的,苦得嘞。如今家中出了这么大桩祸事,怎么就秦三一个人回来,没见着她大兄啊,两人不是一道儿出远门卖黍酒去了吗?!”
在场几名知情人闻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作答,纷纷转头看向昏迷不醒的秦三,目光既同情又怜悯。
那位热心肠的脚夫安顿完人,立在卧榻边,扫了眼满屋狼藉和墙上喷溅的血迹,忍不住问:“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啊?”
“还不是欺负老实人!”老妪气不打一处来,恨恨道,有几分打抱不平的意思,“秦家老大宁愿自己打一辈子光棍儿,也要辛苦攒积蓄给老二讨媳妇,费老鼻子劲才给说了这门亲事,打从那小媳妇进门,秦家大兄就带着自家幺妹搬去了渡口边的仓房,专门把屋子腾出来给那小两口单过。谁知讨了个丧门星回来,不招灾才怪。秦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就说早晚得出事,这不,他大兄和幺妹子刚去趟远门卖酿好的黍酒,家里老二就被那丧门星拿柴刀给砍死了!”
“不是,这无缘无故的,她怎会提刀砍死自己男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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