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新春未远,年节的喜庆气息残存于过往行人的笑谈中。
临近汴河支流,一座三层木楼坐落于蜿蜒河畔,同青山遥相望,门前支起高大精致的彩楼,匾额上布幡吹拂,漏出“月庄酒楼”的名号。
时值午后,酒楼内零星三两客人,三楼的跑堂伙计趁清闲慢悠悠收拾桌椅,偷瞄到敞轩处,独自饮酒的老头。
他午时便来了,进门后也不要饭菜,只要酒。
掌柜的见他头发花白,原本还忧心是个不着调的老酒鬼,若是他开口要个十坛八坛的定要拒绝,谁知一问,他立出一根指头。
“我只要一壶酒,上你们店最好最贵的酒。”
一喝就是一个时辰,喝到用餐的客人悉数离去,他还悠哉游哉地坐在敞轩摇椅上,用小盅,细酌慢饮。
“有什么好急的?”他品一口酒液,闭眼感受舌尖的醇香浓郁,“等待的时日才是最美妙的。”
“我看章老分明是为了多喝些酒罢。”
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玉手把酒杯从章典手中夺走。
“早年太医署就给你下过禁酒令,你一个医者,怎得干起从前最不喜的行径了,不遵医嘱。”
章典的视线牢牢盯住谢成烨手里酒杯,表情惋惜懊悔。
“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禁酒与否重要么?倒是小殿……公子,公子正当年华,才更应注意身体。”
他把身子靠向椅背,“我收到你的信,那是日夜兼程、栉风沐雨、不敢休息,才能三日就到。”
“可江南一带近五日都不曾有雨,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谢成烨指着风平浪静的河面。
章典理直气壮道:“那又如何?纵是顺流而下,三日水路,只为帮你演一场戏,不算折腾么?”
他眼珠打转,分心往酒壶上瞄,“无病求医,没事找事。”
谢成烨去岁重伤失忆,居沈府时没几日便恢复记忆,怕有隐伤,曾去信章典询问情况,得了章典一通批评,说这症状无甚离奇,不要烦他。
如今不仅去信叨扰,更是他把从隐居之地请出,医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失忆之症。
心中埋怨也是正常。
“可我并非无病。”
谢成烨拉过一旁的木椅,和章典并排坐着。
从成婚第二日夜间的梦,讲到遇袭时的幻觉、元宵节的花灯,以及,昨日夜里他竟然梦到自己在马车上夸那个来历不明的儇薄之徒。
荒谬!
章典听到这话,终于肯把目光从酒壶挪到谢成烨身上。
“竟还有这种事?”他被挑起兴致,“莫名出现的幻觉梦境,你难道又中毒了?”
他搂起袖子,示意谢成烨伸手给他把脉。
章典指尖精准搭在寸口处,闭目凝神,眉头微皱,片刻后睁眼,“细弦脉,心神不宁,肝胆躁火,你这是心里不大痛快呀?”
“但是没毒。”他摊手,怀疑的目光看向谢成烨,“你难不成是不喜我抱怨,编出些症状诳骗我?”
在谢成烨郑重的眼神中败下阵,章典再次切脉,依旧没有异样,换套说辞,“而且,你还记得建元二年我给你喂下的那枚净毒丸么?”
谢成烨把手收回袖中,“记得。”
建元二年春日,是出游围猎的好时节,然而对十一岁的淮王世子谢成烨而言,却是此生难忘的噩梦。
二皇子谢立廷带儿子出游,至燕京京郊,行踪泄露,遭遇一心复仇的前朝叛党突袭,王府侍卫虽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全部战死。
淮王为了掩护小世子逃离,不得脱身,最后万箭穿心,死于敌手。
唯一的幸存者——小世子,在逃脱时亦中箭受伤,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养伤时又遭叛党下毒谋害,命悬一线。多亏淮王好友章典当时正在燕京,闻讯赶来,用一枚净毒丸救下他的性命。
此事件震惊朝野,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案,血洗朝堂。随后,朝廷在全国十三洲内展开了严厉的清剿行动,旨在彻底根除前朝余孽。
因最初暗杀淮王的逆党尸体身上有弯月图案,朝野称之“太阴血祸。”
谢成烨双目轻阖,仿佛又看到父亲浸满鲜血的宽厚身躯。
前朝叛党一直妄图复国,对率兵攻破大魏京城的父亲恨之入骨,拼命报复,从建元二年到去岁的种种阴谋袭击,他和太阴余孽的仇早已不共戴天。
“那枚净毒丸世间统共三枚,不仅能解百毒,更是能庇佑此人日后不会再受毒药伤害。”章典解释道,“所以按理来讲,你根本不可能再中毒。”
谢成烨被这话语惊住,从前他并不知净毒丸还有此等功效。
“不可能是净毒丸无法处理的奇毒么?”
章典轻轻摩挲鬓间白发,眼神中闪过一丝深思,“其一,若是毒,我绝不会完全诊不出,其二,若是罕见无息的毒,为什么只让你反复做梦生幻呢?他们都有本事给你下毒,直接毒死你,不是更痛快?”
谢成烨闻言,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章典的话。的确,如果真的是毒,那么应该会有更为明显的症状,而不是仅仅让他陷入噩梦之中。
“依我之见,定不是毒药,也不是身体病症,更像是心病。”章典缓缓说道,做出推断。
“会不会是你做了蒙骗人的亏心事,所以梦入玄机,提醒你迷途知返呢?”
章典把话语绕回谢成烨请他演戏治病一事上,左不过小殿下这症状对身体没有妨碍,一时想不出就不必钻牛角尖想了。
他在信中得知小殿下竟然在民间已成婚,已是十分诧异,又得知是隐瞒身份装作失忆,十分的诧异变成百分。
“转眼间,那个趴在床前偷偷恸哭的稚嫩少年也干出虚伪勾当了呀。”章典长叹一口气,狭促道。
谢成烨没料到这人轻易把事情翻篇,还作弄起他来。
他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章典,你莫要重提旧事。”
章典见好就收,摆摆手,顺着敞轩栏杆间隙看酒楼下人影穿梭,半晌后随意评价道:“哟,这雪花酥瞧着不错。”
谢成烨被这话吸引注意力,立刻向楼下望去。
只见一个穿短袄的陌生姑娘正捧着雪花酥站在街边吃,看油纸包装,当是孙家铺子。
仅仅一瞬,他目光立刻收回。
章典意外自己一句无心之言,怎么令小殿下反应如此大,不禁疑惑道:“几年不见,你换口味了?我记得因为建元二年的那桩灾祸,你从此不碰甜食。”
当时谢成烨从围杀中被淮王保护,仅肩头中了一箭,得以保全性命,不料在王府养伤时,府中忙于丧事,王妃秦氏病倒,只留下一个管事嬷嬷领着小厮丫鬟照护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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