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怡红阁时,檐角的灯笼已被伙计点上,暖黄的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花纹。
崔令容推门而入,庭风“蹭”的一下便迎上前,她将怀中画卷扔给他,又把庄婉卿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庭风的声音发颤,忽地就红了眼眶,“是我负了她。”
崔令容默默献上白眼一枚。
他说着,转身从博古架最下层的紫檀匣子里取出个蓝布封皮的本子,纸页边缘已泛了黄。
崔令容凑近一看,封面上写着“贡茶烘干记录本”,只是册子明明只到中间就没了,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去了后半截。
崔令容接过册子,指尖划过断裂的纸边,抬头问道,“怎就只有半本?”
她随手翻开几页,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每日的烘干温度、时长,甚至连茶叶的色泽变化都写得详尽,从春茶采摘到初烘、复烘,每一笔都工工整整。
可翻到最后几页,记录戛然而止,恰好缺了那批惹出天大祸事的十箱贡茶的记录。
庭风轻叹了口气。
半月前,谷叔深夜来访,嘱他画一幅女子画像交予阿叶,待画像女子寻来,便将半本册子交给她,另半本则由谷叔带去扬州。
他眼底还带着红意:“另外半本谷叔带去了扬州,说是寻什么人。”
崔令容有些疑惑,谷叔带着最关键的半本册子去扬州寻人?何人呢?
“就算只有半本也是好的!”她指尖点着最后一页的日期,“你看,这些记录完整得很,父亲的冤屈一定能洗清!”少女脸上漾着雀跃的笑,仿佛已看见沉冤昭雪的那日。
萧寒声一直默立在旁,目光落在那半本册子上,又转向崔令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开口:“这个就交给我吧。”
崔令容想也没想就点头,将本子递过去:“也好,你保管自然是稳妥的。”她全然未曾留意,萧寒声接过本子时,指尖在断裂的纸边停顿了一瞬。
二人离开怡红阁时,天色已彻底暗透。街上早已是人流如织,提着各式花灯的行人摩肩接踵,孩童的打闹声混着小贩的吆喝,在夜空中荡开。
崔令容抬头望去,不远处的街口被万盏花灯照亮,彩绸飘带在风里翻飞。
“快看,那边好热闹!”崔令容拉着萧寒声的衣袖往前凑了两步,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涌来一群举着莲花灯的孩童,喧闹着撞开了二人。
崔令容踉跄着稳住身形,再抬眼时,方才还在身侧的身影已被攒动的人头吞没。
“肖大哥?”她踮起脚往前望,黑色的衣袂在灯影里晃了好几晃,却都不是他。
瞥见不远处有座供人歇脚的朱漆角楼,崔令容三两步爬了上去,扶着栏杆往下扫。
底下人潮依旧像淌不动的河,各色灯笼的光晕在地上织成斑斓的网。她睁着眼看了许久,脖子都酸了,才看见街角那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逆着人流走来。
他竟从相反的巷口拐了出来。
“肖大哥!”她扬声喊,朝他使劲挥手。
萧寒声捕捉到了那声清亮的呼喊,他猛地抬眼,循着声音望去,角楼栏杆边,那抹青影正踮着脚挥手,袖口被风掀起一角,像只青色的蝶。
他喉头动了动,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学着她的样子,也抬了抬手,抬手时指尖微颤,想扬起,又猛然顿住,最终只是握拳,在身侧笨拙地晃了晃。
这一动静刚落入她眼底,角楼上的身影便动了。
她提着裙摆往下跑,青色的裙角擦过木梯的栏杆,又穿过攒动的人影,轻快地往他这边跑来。
不过片刻,那抹青色便在他面前站定。
少女微微喘着气,脸颊被灯火映得泛红,却仰着脸冲他笑,眼里盛着漫天灯影。
“可算找着你了,差点以为要在灯海里捞针呢。”
萧寒声立在灯火阑珊处,望着奔到眼前的少女。
花灯的光晕落在她含笑的眉眼间,将她鬓边的碎发染成碎金,连带着晚风里飘来的街边小贩们蒸腾的食物香气都变得格外分明。
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沉了下去,那双如琉璃般透亮的双眸,像把漫天星光都拢进了眼底,让他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直到崔令容自然地接过他手边的黄油纸包,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他才似从一场暖梦中惊醒。
“这是什么?”少女仰头问,声音里带着雀跃的笑意。
“方才看见一家红豆糕,记着你爱吃,便买了份。”萧寒声回过神,于嘈杂的人流中听见自己的声音。
崔令容拆开包装,捏起第一块红豆糕递到他唇边,眉眼弯成月牙:“你先尝。”
萧寒声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下,甜意从舌尖漫开,却不腻。
风拂过,吹得远处的花灯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叠了又叠。
二人沿着湖边走,湖心亭上,火树银花正到最盛时。
崔令容望着那片璀璨的火雨,忽然侧过头,手里还捏着红豆糕,好奇的问:“肖大哥,你知道萧寒声吗?”
随口的一句话让萧寒声顿时警惕起来,他垂下眼去看一旁的崔令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火光,看不出半分探究。
湖风带着铁花的热气拂过脸颊,他掩去眼底的波澜,声音被远处的铁花爆裂声衬得有些飘忽:“不知。”
他问:“为何突然提起萧寒声?”
崔令容拂了拂被风吹乱的碎发,道:“肖大哥不知道也正常。这位萧世子……听说年少时就离了家,在江湖上漂了许多年,至今没回过京里呢。”
他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靠了半步,借着替她挡开飞溅火星的动作,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江湖漂泊?听着倒像是位有故事的人物。”
她迎上了他的目光,听见少女清脆的声音:“是啊,谁能想到有人会借着他的名头,去骗一个姑娘呢。”
原来她指的是庭风那件事。
他轻缓一口气,转移话题:“你很讨厌庭风?”
“世间最难得是女子一片赤诚真心,本该惜之重之,怎容轻慢欺瞒、恣意玩弄?”
她看向萧寒声,语气愈发一本正经,字句掷地如碎玉敲阶:
“我最厌那等将真心视作草芥之人,须知这份纯粹情意,纵是千金难换,而不是供人戏耍糟蹋的物件。”
她的话一字一句的砸进萧寒声耳畔。
他忽然不敢与她对视,慌忙移开目光,落在漫天飘落的星火上。
*
五月的扬州,运河水载着画舫穿桥而过,两岸朱楼连缀,满城繁华正盛。
一青一黑的身影踏过柳荫,驻留在小摊前。
萧寒声正对着摊主嘱咐“两碗细面,多搁些笋丝”,崔令容戴着轻纱帷帽,帽檐下的目光却被前方一阵鼓乐声勾了去。
街头杂耍班子刚开锣,路人围成了一团,她向萧寒声指了指,便也去凑热闹了。
刚拨开人群,衣袖忽然被人用力拉住。
转头一看,是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家,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她的衣袖。
崔令容挣了挣却未挣脱,温声问:“老婆婆,您有什么事吗?”
老婆婆仰起脸,声音颤巍巍却底气十足:“姑娘心善,老婆子方才掉了个镯子,眼瞧着天黑前要赶去女儿家,实在看不清路……你能不能扶我走两步,帮我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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