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林落羽纷凌乱,回首青霄各分散”,苻洵抬起千里镜,望向烟尘滚滚的北边,笑得双肩颤抖,“嚯……各领各的兵,各打各的仗,好热闹。”
秦川和郎琊对视一眼,撇了撇嘴,满脸一言难尽。
两人等他回中帐,端了汤药进去,劝道:“主子,伤还没好全,能歇就好生歇着吧。”
“今天心口疼了几次?”
苻洵端起药汤一饮而尽,皱了皱眉:“不多,也就二十几次。”
秦川嘴快:“要不歇歇再攻怀阳?”
苻洵摇摇头:“咱们这一番筹谋,图的就是快,再歇歇时机就过了。”
出了帐篷,秦川开始撒娇:“好哥哥,主子说的时机,是什么?”
郎琊觑了一眼中帐,压低了声音:“永嘉王跟庄王不同,庄王是打小就照国君培养的,对政务军务极其熟稔,才能即位之后短短半年就把权柄抓进手里。”
“永嘉王是元晞长子,行兵打仗有两把刷子,却年纪尚轻、缺少历练,也缺了点运筹帷幄之才。翊国如此大体量,粮草供给、各路兵马的情况,他接触不久、暂时不甚清楚,反应自然慢些……这就是主子说的时机。”
“饶是如此,他小小年纪就能屡次打胜仗,自然不是个草包,若咱们不趁热打铁灭其主力,等他过段时间缓过来,组织反攻的话,颇有些棘手。”
秦川恍然大悟,感慨道:“庄王聪明一世,唯独选错了继承人。”
“并未”,苻洵走出帐篷,唇角噙一缕玩味的笑,站在他们身后,吓得二人打了个寒噤,“有两个人,同样熟知翊国各路兵马、兼具运筹帷幄之才,本来可以辅助元承陵渡过这段交接期。”
秦川好奇:“谁?他们何在?”
苻洵眼神寥远,悠悠道:“都死了,一个是元晞,一个是……”
他笑容消失了,眼中晶亮闪了闪,埋下头不再说话,转身回了营帐。
许久,郎琊喟然长叹:“也是翊国气数将尽。”
最年轻有为的国君死于非命,元晞被冯栩刺杀,褚舜英即使不死在殒星崖、也会死于重病。
可这所有的亡故,哪一桩哪一件,没有苻洵明里暗里的算计和推动?
七月三十,苻洵率三万步兵抵达怀阳,洺州刺史姜娥率军驰援,荣军腹背受敌、战况胶着。
八月初十,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死守五十多天的建兴城终于被攻破,城破之时城中仅剩不到两百活人,姜榷、武焕战死,武煊下落不明。
解决了建兴之后,冯栩率军一路东行,两天时间就抵达了怀阳。姜娥见势头不好,即刻反身撤回洺州,洺州背负平原粮草,城墙高固、屯粮丰裕,冯栩竟无处下手。
就在此时,苻洵收到了班师回朝的军令——崔长治以五千武卒打头阵,率五万大军,一路攻破宕渠、通安、定远、遂州,正攻打陪都金阙,灵昌告急。
苻洵接过来看了看,漫不经心地笑了,眼神冰冷而阴鸷,将那张诏令撕成千万碎片,随手扬进风中。
“我相信王上有守城之能,也相信沈绍宗、萧南图等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国都沦陷。”
“不破昇阳,苻洵誓不为人!”
.
伊河对面,元承陵已组织起十万步兵在洛京、商都、昇阳、睢阳拉成防线,洛京大营的水师倾巢出动、在伊河日夜逡巡,只等敌军开始渡河便即刻清剿。
苻洵却突然不急了,就在怀阳城南郊安营扎寨,每日用千里镜遥望河对岸,似乎在等什么。
三天之后,洛京城内,戎陵山东麓突然钻出五千铁甲武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洛京各大马厩,迅速将自己装备为铁骑。
当夜寅初,五千铁骑将翊国伊河以南的防线撕开一个口子,接应由白袍卫打头阵、渡河而来的三万步兵和六千轻骑。
大翊骑兵几乎都聚在伊河以北,正深陷与北宛骑兵的乱战,苻洵这六千轻骑、五千铁骑,几乎所向披靡。
秦川瞠目结舌:“主子,这五千铁甲武卒哪来的?”
苻洵懒懒地笑了:“元昙长公主送我的。”
他心情似乎好了些,耐心补充说:“山里到处是木石阵,又不能飞天,就只能遁地了。”
很久之后,秦川才理解了这两句话的含义。
半山居背后的竹林深处,不知何时已挖通一条暗道,可容一人侧身通过。暗道外是山坳、山坳外又是暗道,几十条暗道和山坳,连接成一条长达六百里的快速甬道,可从英平郡澄阳直通洛京。
不久之后,苻沣派亲信沈绍宗、萧桓监造,从英平、郅阳、凤台三郡抽调步兵,以这条甬道走向为凭,在山体之中掘出一条宽约五丈的官道,史称“澄洛驰道”。
又因该驰道的前身——行兵暗道,由建业侯苻洵勘探挖掘,后期的修建扩张均有苻洵保驾护航,世人感念其功绩,将此道别称为“建业道”。
澄洛驰道建成之后,从英平郡到洛京无需再渡两遍伊河、经上阳郡,这条道路,彻底打通了伊河、戎陵群山对荣国和昇阳的阻隔。
翊庄王统治大翊的那六年,国富民强、兵多将广,锦绣城池、歌舞升平。
苻洵避其锋芒,马不停蹄地勘探地形、布局谋划、厉兵秣马,半刻都不曾停歇。
永平一年六月到永平五年四月,是元昙如愿与心上人相会相伴的四年,却是苻洵借半山居掩饰,开掘暗道、摸清洛京各大马厩和粮仓底细,虚与委蛇的四年。
八月十五,荣国三万步兵攻占存粮丰裕的洛京城,以此为据点,以图东进。
本是阖家团圆的佳节,洛京城家家关门闭户,冷寂无声得好似鬼城。
苻洵治军极严,一经发现士兵滋扰平民,即刻军法处置,他不愿任何人损伤这座城池,哪怕一分一毫。
是夜,苻洵卸下铁甲,换穿素袍,迎着乍起的秋风,安步当车走在空荡荡的街头,晃悠悠逛了一遍又一遍,好似一缕无所依凭的游魂。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走到后半夜,他终于找到了那座客栈,因地段冷僻经营不善,已贴上了转让的布告。苻洵让人明天循着布告上的地址,给原店主送去市值三倍的财帛,权当买下它。
店门的牌匾有些松动,鲜亮的朱漆已暗旧剥脱,中规中矩写着店名“相见欢”。
泪雨霖铃终不怨,只因相见欢。
推开店门进入,潮润的灰尘扑面而来,木楼梯有些朽坏,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置若罔闻,一步一步走到最顶层。
走走寻寻,找到当年那间天字号上房,他就着满屋潮气和霉味,躺在暗旧的床上睡了一觉。
第二天,苻洵迷迷糊糊地醒了,坐起来直起上身,张开双臂环作一圈,任秋风从窗外吹来,穿过空空如也的怀抱。
什么都没有。
他在杂物间找到一把锄头,走到院中的桂花树下,开始掘土。他掘得很慢,每挖几锄就要停下来、捂住心口歇息片刻,却没有停,直到挖出个长四尺、宽两尺的深坑。
花梨木制成的长条形匣子,胭脂红的绸缎底垫上,静静卧着两柄银白色的刀。同样的款式,一大一小,正好一对。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轻轻抚过纤云,从刀柄到刀身、刀锋、刀尖,刀柄似乎还残留着淡淡余温,秋水般的刀身上,似乎仍流淌着汩汩鲜血。
那血,有他的、也有她的,滚烫到极致、也冰冷到极致。
原来,爱的极致,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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