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陆缥原本是怀着一腔愤懑回京找弘文帝说理去的。他在前线抛洒热血,戎马八载,虽未斩杀白狄王,好歹已将白狄人赶回了老家。只差一步,他便可率军直取白狄王都,可弘文帝忽然连下数道谕旨,急召陆缥回京,只为让他亲自送表妹和嘉公主前往白狄,嫁给年长她二十余岁的白狄王。
将军卸甲,美人垂泪,竟然发生在将胜之时。他有足够的理由感到愤怒。
但在弘文帝披破这样做的缘由之后,陆缥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这个缘由,实在太过充分。换做是他自己,在同样的位置,未必会给出比弘文帝更加仁慈的安排。
所有激烈情绪杂糅后,只剩一片茫然。陆缥伏低身体,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
“臣遵旨。”
他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帝王露出怎样莫测的神情,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手肘从案几上滑落,陆缥悚然惊醒,这才发觉自己竟恍惚梦见了三年前改写命运的那一夜。
在那之后,他最后一次回到西北,送走表妹,挥别同袍,离开大漠、草原和狼烟,转身扎进宦海之中。
在血滴子的三载时光过得极慢,秦楼楚馆的花团锦簇、黑夜深牢的血雨腥风、朝堂君侧的波诡云谲……交织成一张暗色且密不透风的网。陆缥在其间小心游走,双手染血,心头却空空——那些少年壮志和桀骜心性,已被弘文帝的一句论断判了死刑。
都道他是天潢贵胄、天子亲信,无人知这泼天富贵,其实已是累卵薄冰、明日黄花。
方才在梦中所体会到的愤怒、惊悚、恐惧、无助,乃至于最后的茫然,都是陆缥暌违许久的情绪。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将它们全然忘却,却抵挡不住它们如梦魇一般,在这江南冬夜笨拙地复苏,溯上心头。
往事湮灭,陆缥睡意全消。冷意如周遭空气,不露痕迹地侵入他的眼眸。
点亮灯烛,挺直身体,他又变回那个铜墙铁壁一般的陆御史。
***
晨光熹微,陆御史从府衙中御马而出。
按照习惯,往日这个时间,他应当正在院中操*练环首刀与长枪。这两种兵器,是他在神牧军中用熟了的,即使告别了戎马生涯,也始终不曾落下练习。
可今日陆缥想做点别的。来到碧霄府已二月有余,他还没在这个时间段欣赏过这座城市。可以预见的是,未来的一段时间里,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
长街无行人。一个念头忽然涌现出来,陆缥长吁口气,松开缰绳,放任骏马小步慢跑,缓缓往码头方向驰去。
他身后,一名早起的小贩挑着扁担,稳稳当当地从巷子里转出来。那扁担一头是热腾腾的早点,另一头是小贩一两岁的孩儿,眼尖地捕捉到陆缥远去的背影,流着口水拍手:“马,大马……”
小贩嘿嘿一笑,颠颠扁担,小娃娃惊笑:“阿爹,莫摇,莫摇!肚子,痛痛!”他小脸发白,淡淡的眉头皱起来,像一个面团上掐出两道弧线。
小贩急忙拢住扁担,低声宽慰:“阿爹也有点不舒服,今日我们早点卖完回去,你再忍忍。”说罢,他清清嗓子,吆喝起来:“碗粿嘞,扁肉嘞,起早吃好嘞……”
拖拽得悠长的尾音里,人们揉着惺忪睡眼,门户里升起炊烟。整座城市,正在缓缓醒来。
***
有别于街头巷尾的大梦初醒,同一时刻,碧霄港的码头已是人头攒动。
此处是碧水、霄江两条大河汇入蓬莱海而形成的天然良港,每日有无数商舰穿梭往返。薛扫眉的父亲薛昭,当年正是从这里出海,开辟了南洋航路,挣下第一份家业。直至今日,船队仍是薛家最主要的财富来源之一,绣着雪花的薛家旗帜在碧霄港随处可见。
看见人潮,陆缥翻身下马。
船工、挑夫们来去匆匆,偶尔有人向他投来好奇的一瞥。平头百姓平时无缘见到官员,那些注目于他的,也不过是只觉得这身着绯红袍子的高大郎君格外好看,而并不懂得它象征着怎样的权势。但是,当他们经过前方那驾巨大的马车附近时,却都主动低头行礼。
那是薛扫眉的马车。
她竟也早到了,甚至比他还早。
陆缥缓步上前。他耳力惊人,隔着十数步和厚厚帷帘,已能听见车厢中清脆的算珠碰撞声。
待他走得更近了一些,便有人从马车的另一侧辗转迎上来,拱手作揖:“草民见过陆大人。”
陆缥坦然受了他的礼,微哂:“薛管事好啊。可是你们家大姑娘亲自在此坐镇?”
薛兼垂下眼睫,掩去目中锋芒:“正是。”
陆缥点点头,迈步朝前,却被薛兼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去向。他挑起眉,向薛兼投去一个质问的眼神。
薛兼面无表情:“陆大人见谅。您是官身,理应由大姑娘来拜见您才是。再者……此处人多眼杂,若是让人看见外男登上马车,恐怕有损大姑娘的清誉。”他已经知道南屿疫情之事,但薛扫眉因此彻夜操持,甚至一大早就亲自到码头指挥——无论是为瞿准还是为陆缥,都让他心生不悦。愤怒是勇气的来源,他在面对陆缥之时,终于找回了胆色。
但薛兼的拳头打进了棉花里。陆缥并不介意他冷硬的回复,反倒莞尔道:“薛管事实在是难得的忠仆。”
最后两个字轻轻落下,教薛兼暗中捏紧了拳头。
车窗帷帘忽然被人掀开一角,丫鬟阿橘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瞥见薛兼对面长身玉立的绯袍郎君,顿时仿佛被夹住尾巴,“啊呀”一声赶忙又放下帷帘。
迎着薛扫眉探询的目光,阿橘小声道:“大姑娘,外面是那位漂亮的陆大人。”
薛扫眉有些意外。陆缥昨夜的字条写的是巳时相见,眼下还有近一个时辰才到巳时,他却已到了。
她放下算盘,戴上银箔面具,向阿橘伸出手:“扶我出去罢。”
车厢内略有动静,外头乖觉的仆妇便支好了下车用的木梯。陆缥从和薛兼的对峙中拨冗望过来,只见薛扫眉裹着厚厚的白狐裘,云雾般款款降临到他面前,嘴角微翘:“陆大人早。”
“薛姑娘才是真的早。”陆缥也弯弯嘴角。
薛扫眉帮他想了一个提前抵达的理由:“您这么早过来,是想看看物资装船的情况罢?舰船就在那边,我带您过去。”
陆缥颔首,正欲出言应和,却被薛兼冷声打断:“大姑娘身体孱弱,又彻夜未眠,带看商船之事,不如由草民代劳罢。”
薛扫眉冷笑道:“我的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说罢,她一扬手,从阿橘的搀扶中挣开,兀自往码头方向走去。
陆缥将视线移回薛兼面上,更迫近一步,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薛管事尽可放心,本侯不会对眉儿做甚么的——就算是要做,也不会选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有意挑衅,也果不其然地在薛兼脸上捕捉到了他再熟悉不过的杀气。
抬手拍拍薛兼的肩膀,陆缥拉开与他的距离,微微一笑:“本侯不在的时候,还劳烦薛管事多照顾……”他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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