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咸阳,仲秋。
“太子,华阳夫人今日又提了您的亲事么?”
“嗯。”
太子府前院的议事堂中,黄歇与芈完相对跽坐。
芈完依旧一袭月白色曲裾深衣,却早已褪尽了少年时的病容。整个人仿佛抖落了积尘的玉璧明珠,眉目韶秀,气度清贵,一身风华不可方物。
当年,被断定命不久矣的楚太子,竟在住进樗里先生故居后奇迹般转危为安,可算得上咸阳城一桩奇谈。街巷闾里流传甚广,连以往为他诊过病的医工都跟着沾了光,听说一时间慕名来求医的病人多不胜数,都堵了半条巷子。
如今楚太子已届婚龄,到了娶妻立室的年纪。而华阳夫人——秦国太子的宠姬,恰出身楚国宗室,算起来乃是他的族姐,所以免不得登门“关怀”一番。
“那,太子……可中意哪家的女公子?”黄歇问得慎重。毕竟,同龄的诸侯公子,哪个不是美人环伺,儿女绕膝?
“孤,无意婚娶。”
芈完的嗓音分明是温润清和的,但此刻听在耳中,却莫名感到几分冷意--
“楚国的质子,一个就够了。”
黄歇先是一怔,而后暗自长长松了一口气--太子心思通透,又这般果决,当真是再好不过。
身为质子,将来的妻子儿女自然也会成为秦王手中制衡楚国的筹码。所以,成婚乃是不智。
*
芈完回到内院时,已是月华初上时分。
墨蓝色的无垠天幕间,稀稀疏疏地缀着几点淡亮的星子。一抹薄薄的铅灰色云翳,斜长地横亘在西边天穹,半遮了那一轮皎白的月胧。
“你回来了呀!”
霜天月华似水泻下,小院灵池畔,临水而立的少女一袭如烟笼雾的雪色襦裙,纤纤袅袅,绰约轻灵得仿佛一抹淡白剪影,随时便会飘散似的。
蓼萧已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幼时略略带着婴儿肥的面庞褪去了稚气,蜕变作了属于韶龄少女的皎丽……此刻,她展颜一笑,哪怕霜天月华都黯了颜色。
他即便早已见惯,仍是一霎间微微晃了眼。
“这么晚了,怎的还不歇息?”他很快敛了心神,长辈般薄责道。
“当然是在等我的生辰礼呀!”蓼萧瘪了瘪嘴角,孩子气的委屈。
他怔了下,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一袭雪白襦裙上:“你不喜欢这衣裳么?”
蓼萧一直遗憾自己的叶子只能化出绿色的衣裳来,所以相识以来,他但凡见到鲜丽的衣料,都会留下几匹来予她裁衣裳。
谁料,小花妖极爱干净又极挑剔,喜欢各式各样的襦衫衣裙,却讨厌凡间的衣料会沾尘染灰——她骨子里懒得出奇,明明精擅御水,却一件儿都怕洗。
不久前,他偶然得知,西南边的哀劳族出产一种极稀有的“桐华布”,质地奇异,不染尘埃,穿着经年,依旧雪白如新。
于是,耗费数月工夫终于得了这一匹,亲手裁成襦裙,作了她十五岁的生辰礼。
“这么好看的裙子当然喜欢咯,可是——”蓼萧大睁着一双点星眸子,像个担心被父母赖掉了贻糖的孩童,“十五岁生辰,不是还应当行笄礼的么?”
笄礼?他不由愣了下。
公卿士族的女公子,十五岁束发而笄。笄礼之后,当论婚嫁。可,这样的成年礼……于蓼萧而言又有何意义?
但,相识以来,他几乎从没有拒绝过蓼萧,哪怕她只是一时任性,心血来潮——
“好,我为你插笄。”
她开心地牵着他的衣袖进了屋子,如往常一样跪坐在东窗边的茵席上,他揽衣坐在了她身后。
皎白的月色照澈厅堂,屋子里连铜灯都不必点。他十分谙熟地解下了少女头上原本束着丫角的水碧色丝绦,又伸手挽住了那如瀑般泻下的长发,而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柄半月状梳篦
——蓼萧手脚有些毛燥,也懒得打理自己的头发,所以,他便时常为她梳头束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今连随身带着梳具都成了习惯。
“今日那位华阳夫人来,又和你提了哪家的女公子呀?”蓼萧刚一坐定,就兴致勃勃地八卦起了他今天的应酬。
他被秦王“安置”在这宅中,形同幽禁——整整九年,未曾有过一回出门的机会。平日里楚太子府的访客也屈指可数,所以偶尔有人登门,蓼萧得稀奇上好半天。
“只来得及开了个头,还未提到人选……家丞来传讯,说她家长姊带了个唤作吕不韦的赵国巨贾登门请见,她也就匆匆回去了。”他一边替少女梳头,一边好脾气地满足着她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唔,这样啊,那你自己想不想娶妻呢?”
“你想我娶妻么?”他轻声反问,带着一惯温和的笑意
“不想!”蓼萧答得干脆。
“……为何?”他手上动作微微一滞。
“因为你喜欢我,娶了别人不会开心的呀!”
花妖少女转过头来看他,脆生生的语声传入耳中,却炸得他耳中轰然一响,手上顿松,绾了一半的长发如流瀑般泻了下来……
许久许久,他才缓过神来,而后不禁微微苦笑……他自以为一直掩饰得很好,却忘了,这是阅世百载、冰雪剔透的花妖啊。
是的,芈完喜欢蓼萧。不知自何时起,楚太子芈完悄悄地喜欢着花妖蓼萧,可——
“蓼萧,你明白什么是凡人的‘喜欢’么?”他垂眸默然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眼看她,四目相对。
“嘻嘻,这方圆百里,日日嫁娶,我耳朵这么灵,有什么事儿不明白?”她神色有些好笑,仿佛他才是那个懵懂单纯的孩子。
“一双男女两情相许,缔三生之盟,结白首之约,夫妻燕好,抚育儿女……”她眼角翘着精灵明媚的笑,说得头头是道,“我清楚得很呀!”
“我知道你喜欢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说破。”
霜天月华下,花妖少女凝视着他,一双点星般的眸子澈然又深邃,仿佛能洞见人心--
“只是,这俗世礼法,于我而言算得了什么?我也从未想过,要你的任何承诺。”
她与他四目相对,忽然俏皮地弯了弯眼角:“而且,最最要紧的是,芈完,你究竟知不知道……我也喜欢你呀!”
乌飞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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