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缥凑近观看,只见在她削葱根般的纤指之下,徐徐展现一个由墨笔描绘的半身人像。那是一个脸型瘦削的青年男子,戴着毫无雕饰的半张黑漆面具,目如鹰隼,唇角向下,挂着一弯冷笑。
“此人便是杀我全家的匪首,我最多只见过他戴半截面具的样子。”薛扫眉侧过脸,含着希冀看他,“您可认得这个人?”
陆缥摇头:“从未。”
那半张面具掩去了许多细节,纵使薛扫眉笔力了得,也很难补全此人的全貌。仅凭目前纸上呈现的这些特征,陆缥确实未在脑海中搜寻出对应的人选。
“此人年纪不轻,身高……约到您眉骨这里,体型偏瘦,声音嘶哑,鞋印约有五指宽、八寸长,会武功,会骑马,应当在乌程府有固定落脚的地方。他手底下,应该有不少人,光是安置在薛宅中伪装家丁的人,便有二三十个,还时常轮换——这些人训练有素,组织严密,薛兼是他们的一个小头目。”
薛扫眉并未气馁,继续将自己这些年暗中搜集到的线索、猜想,和盘托出,“这么多人,要藏起来,得选个地广人稀的地方。按照他此前每次听到消息后、上门找到我的用时,我猜测此人常驻的地方,应当在碧霄府方圆一百五十里之内。侯爷,碧霄府附近有什么已成气候的山匪,符合这些条件么?”
陆缥再次摇头,耐心和她解释:“你既有触角伸到府衙之内,想必应当已做过盘查,没有得到肯定的结果,这才来问我。我来碧南道仅有两个月,现在所能倚仗的,也多是朱藩司、陈知府他们此前记录在册的信息。根据我所见所闻,江南六道承平日久,碧霄府附近已经多年未出现过山匪了。”
“那侯爷上次说,您已寻到了一些线索……”
“确有此事。你我府衙见面的前一天,我讯问了一个特殊的犯人。”
陆缥所说之人,便是葛三。此人当日在府衙刑房之内,激愤说出“双雁还,涤水断”六个字,无意间暴露出自己和陆缥此番南下要查的事情可能有关。因曹永年在场,陆缥不欲葛三吐露更多,便以银针锁住他穴道,造成其假死之相,再安排人手到乱葬岗拾走“尸体”,暗中囚禁起来,隔日询问。
但这些和薛扫眉没有关系,陆缥隐去葛三姓名和更多详情,只提及她关心的部分:“据此人交待,他十几年前曾在旭山落草为寇,当时加入的匪帮,江湖人称‘乌衣宗’,他的一身武艺,便是在那里得高人指点练就的。乌衣宗内有许多匪人,都是同他一样隐姓埋名加入,以杀人越货为生;帮众上下,无论大匪小匪,都穿黑衣,还……”
“还戴黑色面具。”她被希望点燃,目光熠熠地看着他,“您在府衙中和我提到线索时,特意强调了,‘着黑衣、戴黑面具’。”
陆缥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此人说的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我去查乌衣宗,最新的一条记录也在十二年前,说是乌衣宗帮内突发火并,一夜之间,帮众凋敝,此后再未成气候。原先他们盘踞的旭山上,早已没有草寇了,现在只剩纯净泉水和漫山银杏。”
薛扫眉垂下眼帘。
所以是她误会了他:陆缥之前去南郊打猎,还有去桑罗观游玩,实则都是为了打探黑衣匪徒的消息,而不是去调查她的过往。他竟真的将她托付之事,放在了心上。
但这个认知,并没有减弱薛扫眉的失望。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条线索,还是断了。
见她默然不语,陆缥略一清嗓,尝试换个话题:“这画,是你所作?真妙笔也。”
薛扫眉思绪纷乱,勉强地笑笑,应付道:“谬赞了。”
陆缥看向墙面上的多宝格。那里已被几十幅大大小小的卷轴塞满。
她注意到他视线移动,解释道:“这里还有几幅其他贼匪的画像;剩下放在一旁的,是我家里人的画像。”
数百个夜不能寐的长夜里,薛扫眉借口看账,实则是在书房中目含血泪地一笔笔刻画那些面庞,再藏到密道深处。记忆如流沙,她越强迫自己回想,能把握住的反而越少,只能付诸于笔下;可那些因此得以留存的部分,也只能被掩埋于这暗室之中,和她心底的仇恨一样,夜夜回味,但终究不见天日。
“我能看看么?”陆缥问。
薛扫眉没有理由很好的理由说“不”,只好点头。可待陆缥走近多宝格,她又心头发紧,忍不住小声喊住他:“侯爷,要不算了罢?我画技拙劣,恐难入您法眼。”
陆缥只觉得薛扫眉是在自谦,随手抽出一幅卷轴打开:“我于丹青上也并无所长,大姑娘不必……”
目之所见,成功截住他尚未出口的后半句话。
画卷之上,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红:
漆黑墨迹,工笔线条,勾勒出一具精壮的中年男性胴**体:面部,双目圆睁,口唇大张,极尽惊惧愤怒之色;颈部,被一抹血红切断,只能以诡异的尖锐角度与身体和头颅连接;双手,十指齐齐被削去,断掌处被星星点点的红色晕染,血滴与断指一同坠在地面。
陆缥凑近细看。那画上,黑色的走线平滑顺畅,显示出画师极大的克制;但在红色的部分,却可瞥见凝滞的晕痕与苍劲的飞白,似血泪,更像怒火。画面最右侧的六个大字“三十五丁贵福”,与玉霓裳先前递送的花笺小字有同样风骨,却更遒劲,仿佛就要挣脱出纸张。
薛扫眉从他手中接过卷轴,默默合上。
“他是我家从前的门房,叫江贵福,我换他‘阿贵伯’。”她往前走了两步,蹲下,将卷轴重新放回多宝格,背对着陆缥,“他死在我家大门内侧,被自外头潜入的贼人从后方制住,一刀割破了喉咙。应是他濒死时还紧抓住凶手不放,才教人削去了所有手指。只可惜,案发那夜下了大雨……我最终只替他找回四根手指,还都泡烂了。他是我亲手下葬的,第三十五个人。”
原来陆缥信手抽取的,便是薛扫眉所说“家里人的画像”其中一幅。可以想见,其他“家里人的画像”,所画的也应都是薛扫眉收殓时所见到的家人死状。
府衙案卷记载,四年多前灭门案发生的时候,薛扫眉也只不过是刚刚及笄的年纪。而十五岁时,陆缥尚在军中磨砺,还未上过战场,所亲眼见到、亲手触碰过的尸体,甚至不及同龄时的她多。
一种极其陌生且不可名状的局促,又一次攫住了陆缥。很奇怪,明明见面的次数尚屈指可数,薛扫眉却总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体验——这感觉既让他无从俯视她,也并不损害他自己固有的骄傲,只让他想继续向她靠近、与她并肩。
陆缥心甘情愿地弯下腰,却发现自己不太擅长接下来应该做的事情。斟酌片刻,他尝试着按照此前鼓励下属的方式,用手指在薛扫眉臂膀上轻轻一拍,权当一记聊胜于无的安慰。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尽力将声音也放柔,“别怕。”
更多的话似乎可以冲口而出,但薛扫眉已经率先站了起来,使陆缥也只能咽下它们,跟着挺起腰板,以便看清她的表情。
可她没有表情。黑漆漆的眼睛,波澜无惊,既没有旧疤被剖开的痛楚,也不见被怜惜后的脆弱。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堵理所当然应该矗立在此的墙,支撑着自己,也习惯性地撑起就在他们头顶上方、空壳一般的薛家。
片刻沉默之后,薛扫眉径自开始回答他曾经提出的问题。
“侯爷之前问我,为什么坚称对方手上有四十七条人命,而不是府衙的案卷上记载的四十八条。
“我少算一条命,因为我阿兄薛斐,没有死。他被那个人斩断左臂后掳走了。贼首说,他给我和阿兄都灌下了剧毒,每个月需服解药,如我不听话寻了短见,或是不用心帮他做事,就立时杀了我阿兄。我第一次报官时,就说了这件事,但……
“但没有人信我。他们说,现场根本没有被斩下的手臂。阿兄的尸首虽然被人毁去容貌,但是完整的,他就死在自己房里。我一定是磕坏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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