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晴微坐在木椅上，不知疲倦地伸出手去够那酒壶，却总是差一点。

她约莫是醉了，喝得神志不清，执着地坐在那里伸手去靠近酒壶。却没想过要站起身来，走两步，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取到它。

亦或是悲痛欲绝，她没有心思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只是想要寻个路子麻痹自己，让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沉溺与虚妄之中。

周临言不敢断定她是不是清醒的。

面前的人脸上通红，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皮肿胀，应是大哭过一场。

但想来，应是醉了的。她若是醒着，便会认出自己，也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又开始说些“此后陌路”的戳人痛处之语。

她醉了倒是老实多了。一言不发的，也不张牙舞爪，也不恶语相向，安安静静地坐着。

可却一点也不像她。

这样安静的她，却是让人看了心疼。

周临言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替她拭去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却被眼前之人忽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做贼心虚似的立马抽回了手。

几次三番拿不到酒壶，沈晴微终于放弃了挣扎。整个人往桌上一倒，一动不动地趴了下来。

周临言以为她睡着了，不声不响地解下身上披的大氅想要给她盖上。

春寒料峭，开春之际最容易着凉，她喝了那么多酒，吹风受寒就不好了。

他弯腰给她盖披风时，不经意间与那双泪水打转的眼对上了视线。

她没有睡着，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流泪。

周临言不敢打扰，本想派人叫萧昼过来以后，他就转身离开。可是看到这双含泪的眼，他却怎么也没有一走了之的勇气和相见不识的分寸。

他攥紧手心，犹豫片刻后还是坐了下来。

把她交给萧昼照顾，他真的信不过那人。

周临言凑到她身旁，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轻柔地替她整理鬓角被压到的发丝，用尽毕生最温柔的语气，酝酿已久安慰之语，脱口而出却只有寥寥几个字：“我一直在，只要你需要。”

他谙人心、精算计，虚与委蛇的表面功夫常常叫人挑不出一丝过错，一张口便是正中要害之语，巧舌如簧。可此时此刻，他却不知该如何劝她。说出口的话虎头蛇尾，蠢笨木讷。

他想说：“别难过。”

可那是她唯一的姐姐，她最在意牵挂之人，她怎么节哀？

他想说：“都会过去的。”

可人是活在当下的，当下的痛彻心扉是切切实实的。

时间愈合的伤疤，也是疼到麻木了，熬过长年累月的痛才慢慢褪去的。

沈晴微即便醉了，还是对人有警惕之心。在周临言替她整理碎发时，她便蹙起眉头。

待他话音刚落，她便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

“你谁啊你？”

沈晴微偏过头看着他。

“长得挺好看的，怎么动手动脚。”

喝得酩酊大醉的人略带不满地嘟囔道。

前一刻还理直气壮地教训他，下一刻，动手动脚的人就成了她自己。

周临言没有挣扎，颇为大方地任由她那双带着潮热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游走。

沈晴微眯起眼睛看着他，指尖像风一样拂过他的眼角：“你这双眼睛可真好看。就是……有点像某只狐狸……”

周临言勾起了唇角，无可奈何地看着不省人事的醉鬼胡言乱语。

他很清楚，她喝得酩酊大醉，她没有认出他，所以她才会这般毫无顾忌地对他。他知道，沈晴微这片刻温柔不是对周临言或者棋砚的，但他依然甘之如饴。

“那么好看的人，阿姐却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不知怎的，沈晴微又想起她姐姐，眼角的泪尚未干透，新一轮的泪水又卷土重来。

她似乎太想找个人说说话了，一边用指尖敲打他的脸，一边眉头紧锁地陈述：“我最亲的亲人不在了。”

声泪俱下，我见犹怜。

周临言壮起胆，伸手替她拭去夺眶而出的泪珠：“我最亲的亲人也不在了。”

他的母妃，死在了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死在了他八岁那年的冬天。

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采到一朵尚未凋零的花，迫不及待想要跟母妃分享。回到寝殿，只看到母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冰冷的身体再也没有呼吸。

周临言深深吸一口气。记忆里的场景历历在目，恍如隔世。

如今，他总算为母妃报仇雪恨。

可大仇得报，他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欣喜，笼罩在他心头的，是怅然若失的酸涩，仿佛在水上漂泊的客舟，不知驶向何处才能再回故乡。

沈晴微的手从他的耳边绕过，落在他的头上，像是摸小狗一样，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仿佛是安慰。

周临言心想：还好她醉了，不然早就一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可下一刻，便是一阵苦涩在心口散开：她对陌生之人上能有一分惺惺相惜的同情，可对周临言，却是敬而远之，是不知何起的敌意与划清界限的回避。

她与他，难道注定是一局无解的棋？

可萧昼他究竟胜在何处？

对她的安危不闻不问，对她的难过浑然不觉。

连周临言都知晓沈雨汀出事后，沈晴微心里不会好过。他怕她出事，今日便小心翼翼地跟着。

那个萧昼又身在何处？！

想到他，周临言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望着沈晴微：“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好。”

可她喜欢，他又能怎么办？

总不能强留她在自己身边，让她整日恨着自己吧。

注定无解。

沈晴微喝醉了，嘴上确还是不饶人：“谁眼光不好？我说你长得好看，这还是我眼瞎不成？不知好歹。”

下一刻，她又收起身上的刺：“你长得那么俊俏，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周临言自是配合的，声音都带着温柔：“什么忙呀？”

“陪我一起去找阿姐吧。她才活了不到二十岁……”

周临言舒了一口气：原来是想要拉着他一块死。

不对！

待反应过来，周临言便开始提心吊胆，生怕她一时想不开。

沈晴微的声音带着哭腔，用手帕擦了擦鼻涕，继续说，“像你这么好看的人，她可能没见过……所以，我们一起去找她，好不好？”

沈晴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朝一边走去。

周临言紧紧盯着她，生怕她被什么东西绊倒摔跤，她走一步，他便跟一步。

果不其然，沈晴微在她的剑前停了下来，面无惧色、斩钉截铁地拔出了剑鞘中的剑。

她抱着剑，两只眼睛红得要滴血一般，幽怨地望着他：“我们去找阿姐，好不好？”

周临言明白，她说的是：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