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湄的眼神一瞬变冷,又一瞬,那点淡漠的笑意重新浮上来。她坦然道:“嗯,我下的。”
“你疯了?!”
谢不渝愤怒厉喝,额头青筋毕露,他在呵斥她发疯,实则他也仿佛疯了。
抱她回来的时候,她的血沾在他衣襟上,也不知是什么毒,那血的颜色越来越黑,她身上则越来越冷。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在呼吸,用发抖的手为她封住心脉,用发抖的声音呼唤她。
他这五年来失态过很多次,也真切地快要疯过一次,可是没有哪一次是像刚才那样惊恐、无助,整个人犹如在无底的黑洞里下坠,下坠……
辛湄被他喝得一愣,默默转开头,一反常态,没有解释。
空气仿佛凝固。
谢不渝气息一顿。
外面日头高照,已是新的一天,崭新的阳光照射在红木海棠花围六柱床上,辛湄身上却是一片灰暗。
谢不渝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尚是人见人欺的七公主跪在长庆宫宫门前的地砖上,满身的伤痕,脸上也是这样毫无表情,周身一片灰暗。
先帝贪慕美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后宫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正是七公主的母亲——徐淑妃。那两年,三宫六院形同虚设,所有的圣眷、赏赐几乎全在徐淑妃一人的瑶华宫,情意浓时,先帝甚至动过册封徐淑妃为后的念头。
可惜,从七公主记事起,那些荣宠已不再有。
延平十九年,徐淑妃私通故人,被褫夺封号,幽禁冷宫。延平二十一年,腊月,徐淑妃在冷宫自缢。
那一年,七公主才六岁。
七公主是在冷宫的荒草丛里长起来的,饥一顿、饱一顿,苦长到九岁,被贤妃领去长庆宫。
贤妃膝下有一女,长七公主两岁,是为六公主。母女两人身份尊贵,但不得圣宠。
贤妃便赐七公主衣食,赏她住处,派女官教她认字,很快传开贤名,盼来先帝的夸赞与青睐。
但只有七公主知道,贤妃赐来的衣食是六公主的旧衣残羹;赏赉的住处是长庆宫阴冷的柴房;女官来教她认字,用锥针扎她的头皮,责骂她模仿不出六公主的字迹。
每年盂兰节,公主们必须为故去的太皇太后抄经祈福。
六公主奉送上去的佛经,皆出自七公主之手。
那一天,七公主通宵达旦,抄完两份笔迹不一样的佛经后,另外为亡故的徐淑妃抄了一份。
宫女揭发她,那一份专属于为母祈福的佛经被贤妃捏在手里,一张张撕成碎片。
“你可知,为背叛圣上的贱人抄经祈福是何罪名?”贤妃坐在上方责问她,高高在上,仿若神明。
她跪在底下,第一次发出反抗的声音:“我的母妃不是贱人。”
贤妃盯紧她,也不呵斥,唤来宫女,扒开她的衣裳将她痛打一顿,扔去长庆宫外罚跪。
谢不渝第一次遇见她,便是在那扇昏暗的宫门后。她以为他们相识于一场宫宴,但其实早在那以前,她便已走进他的世界。
七公主的过往伤痕累累。
谢不渝知道。
梁文钦在他跟前说——这世上不再有天真烂漫的七公主。他当然也知道。他还知道,这世上的七公主,只是在他们在一起的那两年短暂地天真烂漫过。
那两年,他尚是家世显赫、不可一世的小侯爷,他给她庇护,替她教训六公主,报复贤妃,惩处所有欺辱她的恶人。
她的天真与烂漫,是他用尽所有的少年意气换来的。
可是后来,他换不了了。
他走以后,她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母妃早亡、父皇漠视、养母长姐憎恨入骨的七公主,究竟是怎样变成的如今这贪权恋位、心狠手毒的模样?
他没想过。
她另嫁他人;她杀夫上位;她与一朝权相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她受尽世人的非议、诟骂也要争权夺利,机关算尽——究竟为什么?
他竟然,没想过。
流云蔽日,屋里的光线在一瞬间黯淡下来,明暗的交界消散。谢不渝走上前,坐在床头,拿起放在杌凳上的汤药,喂给辛湄。
辛湄身躯一震,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蓦然泪下。
“喝药。”谢不渝轻声道。
辛湄哽咽,克制着濒临崩溃的情绪喝下一口,苦得呕心。她抬起泪濛濛的双睫,定睛看向谢不渝。
“棠儿没了,为救我没的。”她的声音发颤,无助又狠绝,“我不能放过他。”
谢不渝拿汤碗的手收紧,想起棠儿,百感交集,他舀起一匙汤药喂去她嘴唇前,道:“你可以不放过他,但请你放过自己。”
辛湄眼波一颤,泪更汹涌。
谢不渝盯着汤碗,不与她对视,喂完一碗汤药,他把空碗放回杌凳,便欲起身,衣袖突然被抓住。
辛湄仰首看他,泪痕阑珊,眼含期盼:“可以陪陪我吗?”
谢不渝手指微动,藏入袖里,挣开她走向屋外。回来时,他手里拿着盛满清水的漆金面盆,盆里放着棉帕。
谢不渝走回床头坐下,放下面盆,拧干棉帕,为辛湄擦拭脸上泪痕。
辛湄眼圈一热,泪又涌出。
“心狠手辣、权倾朝野的长公主,私下便是如此吗?”谢不渝道。
辛湄自知被他揶揄,吸吸鼻子,收住眼泪。这一刻的温暖与幸福来得太突然,竟有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感。
辛湄握住他的手,慢慢拿下来,看向他被烫伤的指头:“擦药了吗?”
手上传来她的温度,微微沁凉,似玉块触碰。谢不渝这次没有躲,道:“没有。”
辛湄失落:“我给你的药,你没拿?”
谢不渝放下棉帕,从怀里拿出小瓷瓶。辛湄拿过来,拔开瓶塞,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为他擦药。
她手掌微凉,药膏也是凉的,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头的皮肤渗透进来,冲入胸腔,却是炙热滚烫。
谢不渝终究没有办法躲。
“是在大相国寺弄的吗?”辛湄知道他有一些坏习惯,比如生气的时候爱用手指捻灭燃烧的烛灯。算是有些自虐倾向吧。她突然感到后悔,那天不该那样气他。
“我那天知道你在里面,故意气你的。”她歉声,“对不起。”
谢不渝五味杂陈,恨她,又无法始终恨她。他垂下眼,手指微微一动,主动勾住辛湄的手。
外面传来推门声,果儿走进来,神情颇有些局促,走至辛湄耳旁,悄声汇报。
谢不渝依稀听见一声耳熟的“江相公”,勾住辛湄的手一僵。
“不见。”辛湄皱眉。
果儿颔首,偷偷瞄一眼谢不渝,趋步退下。
辛湄反握谢不渝的手,却见那只手退开,他跟着站起来,眼睫往下一撇,声音里的柔情烟消云散:“府上仍有庶务,走了。”
辛湄便知他是听见了,着急道:“我没有要见他!”
“你可以见。”谢不渝看过来,眼底阴阴的,说是“可以见”,可那酸溜溜、气冲冲的语气更像是在说“你见一见试试”。
辛湄不气反笑:“明日来看我吗?”
“不来。”
辛湄嘟嘴,倏地倾身上前,扯走他系在腰上的玉佩。
“慢走,不送。”她反手把玉佩藏在身下,憔悴的病容里透出一分少女时的狡黠。扣下他的玉佩,他自然会再来找她。
谢不渝嘴唇翕动,眼神定格在她这一刹那的笑容里,梦回当年。他到底没说什么,装作无事发生,转身走了。
孔屏已在外面恭候多时,盼得他出来,揉一揉坐得快发麻的屁股,跟着往府外走。及至大门口,两人拾级而下的脚步齐刷刷一顿,恭送的侍女跟着屏息,默默垂目。
府外的石狮子旁站着一人,身形颀长,神姿高彻。暮春的晨光洒满他周身,绣着如意云纹的千岁绿锦袍上流淌着一层暖光,微风阵阵,拂动他宽大的袖袍与衣角,他整个人如同玉立,左眉眉尾长着的一颗红痣鲜明冶丽,勾着人的目光。
孔屏赫然瞪大眼瞳,差一点以为看错,飞快看回身旁的人,难以置信。
谢不渝双足僵在台阶上,须臾后,拔腿走过,翻身上马。
两人策马离开,落英纷飞,身后人依旧站在原地,仿如雕塑。
“二哥,”孔屏转回头,满腹疑窦飞蹿,“长公主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一头吊着你,一头又勾着这个冒牌货?”
辛湄、谢不渝两人的旧情,孔屏算是接受了,可是一想起那些关于长公主看上探花郎的传闻,作为好兄弟,他义愤填膺。
“想知道?”谢不渝手里拽着缰绳,脸上神色难辨。
“昂。”
谢不渝勒停马,示意他打道回府:“去问问。”
“……”孔屏吃瘪,“你都没问,我跟长公主……嗯……不敢。”
谢不渝扯唇,似笑了一下。以前唯唯诺诺、楚楚可怜的七公主,竟也有这样叫人“闻风丧胆”的一天。
孔屏挨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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