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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 2 章

夕阳照耀慈宁宫的琉璃瓦。

金光反射,盘踞于脊檐之上的金龙被点亮双目,仿若即将腾云而上。

殿前庭院开阔,恰逢百花凋零的时节,汉白玉甬路两侧,白玉兰光秃秃的,更显得四野空荡。

小太监碎步小跑,身影飞速在游廊的镂空雕花藻井之间闪过,却不发出一丝脚步声。

无声的踏入东暖阁内,屏风后的几个身影同时抬了头,似是已经等待许久。

“太后娘娘,燕王殿下已经出了乾清宫。”小太监嗓音并不高亢。

屏风后,坐在贵妃椅里的女人失望地冷哼一声:“不肯来?”

小太监立即回禀:“不……殿下他说……他说……”

“支吾什么!”太后的贴身侍女铃姗立马呵斥:“来,还是不来!轮到你在太后娘娘跟前卖关子?”

“不敢!不敢!”小太监忙道:“奴婢追着殿下的步辇,照娘娘的吩咐,都说了,燕王殿下只说让奴婢回来说一句,请娘娘不用等他一起用膳,但也没说不来。奴婢还想追,却被殿下的侍卫拦下,着实拿不准殿下的意思……”

“你……”铃姗刚想教训,却被太后抬手止住。

“他撂下这话,必定是要来的。”太后落寞哀愁的神色忽然变得笃定,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精气神:“雪照,让膳房把他喜欢的几道菜都在蒸笼里温着,我偏要等他一起用膳。”

铃姗赞道:“知子莫若母,况且燕王殿下虽年少不羁,孝心还是在,不会在这时候还叫您心里没个着落。”

太后对着屏风外的小太监扬了扬下巴。

铃姗立即绕过屏风,亲自赏了小太监一袋银锞子。

这倒不完全是太后心情好。

毕竟谁都知道太后跟燕王的积怨有多深。

太后派去的人,向来得不到燕王的好脸色,

燕王本就是个练家子,年少气盛的,手脚不知轻重,被这么纠缠不休,抬个手,都能不小心叫太监躺着回慈宁宫。

这小太监敢追着步辇把太后交代的话都说了,说是豁出命去也不为过。

等天色全黑了,太后肚子都咕噜噜地叫饿了,还没见燕王的影子。

太后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坐姿继续等。

皇帝驾崩短短三个月,太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从前丰润的鹅蛋脸,如今已经瘦得下巴削尖。

虽然依旧不像五十多岁的妇人,但也能看出大儿子意外驾崩带给她的深刻绝望。

铃姗也不敢劝太后先垫垫肚子,否则就是打了太后“知子莫若母”的脸了。

殿檐下悬挂着一盏盏镀金宫灯,灯芯用沉香木浸泡过的油脂,香气洒满了前庭。

庭院内灯火比以往更密集,门外亮如白昼。

就好像担心燕王是摸不着回家的路,才至今没出现。

亥时的梆子声响起时,太后的脸色终于冷下来,她直起身,准备提前歇了。

“燕王驾到——”高亢的通报声让暖阁内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气,像溺水多时浮出水面,一个个脸上重又有了生机。

“就知道娘娘猜得准!”铃姗第一时间把马屁给拍了,冲散长达两个时辰的尴尬。

太后只是伸了个懒腰,说了句“上菜吧”。

燕王一迈进门,余光扫见一桌子热腾腾的菜肴。

她知道他会来。

燕王走到贵妃椅前,敷衍地行礼。

太后没抬头,伸手捏了捏儿子的衣袖,低声抱怨:“这都入冬了,还只穿件单衣。”

她朝西边的博古架努了努嘴:“去拿手炉暖暖手。”

“儿臣不冷。”燕王照例态度冷淡。

太后一抬眼,脸色不悦。

沉默须臾。

她说:“也就我们这些吊着口气的老人家受不了寒凉,等了两个时辰,哀家这手脚都冻麻了。”

周围侍从都垂下眼。

太后这话,是想逼迫燕王去把那个暖手炉拿过来。

事情总是这样。

燕王不被允许拒绝太后的任何吩咐。

如果他拒绝,太后就会拐弯抹角地用其他方式让他服软。

当然,陆骋也清楚的知道,母后话语背后强硬的斥责。

她把“等了两个时辰”说得格外尖利刺耳。

陆骋没回应,侧眸看向铃姗,想让母后的侍女去把手炉取过来。

铃姗哪里敢打断太后的试探。

她立即弯身帮太后按摩胳膊,疏通疏通“等得发麻”的四肢。

在太后的注视下,陆骋转身去把手炉取过来,递给她。

太后这才站起身,领着他走到餐桌前坐下来,屏退所有侍从,关上门说正事。

“冯冶都告诉你了吧?”太后给陆骋夹了他喜欢的菜,低声说:“昨日,我的好皇孙就是在这张桌子旁边亲口跟我说的,他已经准备修缮蓬莱园,要让我颐养天年呢。”

陆骋没碰筷子,他转头注视太后愠怒的面容,低声说:“母后没必要多想,大皇子可能只是想替皇兄表表孝心,他若真有动您的意思,反而不可能说出来。”

“呵。”太后一肚子火气已经快要憋不住了:“非得把我这不中用的老太太丢去天边,让他的母妃迁居我的慈宁宫,你才能看出他的心思吗?还是说你也等着那一天呢?等着看母后自食恶果,你就解气了!”

陆骋垂眸看向碗筷,语气不悦:“儿臣既然来了,就是想告诉您,皇侄若真动歪心思,儿臣不会作壁上观。”

太后不满地嘲讽:“殿下是在府里琢磨了两个时辰,才决定来看看母后死活?”

陆骋一抬眼,怒气一瞬间从目光里刺出,他冷笑一声,反击:“母后?本王的母后,十多年前不就驾崩了么?”

太后浑身一震,下意识微微蜷缩起身体,紧张地注视儿子。

陆骋从来没有故意提起过这件事来对付她。

当年,太后还是贵妃的时候,皇后体弱多病,怀不上孩子,是太后主动提出把自己四岁的小儿子过继给皇后。

她是为了让陆骋成为太子,只是没想到皇后没几年就驾崩了。

而她被册封为后,大儿子陆驰名正言顺成了太子。

事后,她已经倾其所能挽回跟小儿子的关系。

却不料陆骋小小年纪,记仇到这个地步,始终故意疏远她。

太后迅速平静情绪,露出慈母的悲伤神色,握住儿子的胳膊:“阿骋,哪个当娘的舍得把自己年幼的孩子送给旁人照料?当初生你的时候,娘这条命险些都送了。割肉般把你送到皇后膝下,你难道不明白娘的苦心吗?”

陆骋哼笑一声,淡淡反讽:“当然是为了让儿臣继承大统,总不可能是为了您自己将来被尊为皇太后吧?”

“放肆!”太后脸涨得通红:“你那时还小,又怎知娘亲的窘境?你舅舅在边境中了鞑子的圈套,粮草被断,险些全军覆没。你父皇迁怒于我,我若是被打入冷宫,你知不知道你和你哥哥要过怎样的日子!”

她颤声哽咽:“我还能怎么办?把你送去这后宫最显贵的人身边,你真当全是为了我自己吗?更何况你也就离开娘三年,娘难道没有好好弥补吗?你怎么就是揪着那么一次无奈之举不肯放!”

暖阁里瞬间寂静凝滞。

“三年。”陆骋垂眸把玩着指尖的酒杯,低声回忆:“您的兰台殿距离这慈宁宫不过三里路,您怕是记不得了,我刚被您当礼物送走的时候,每天都翻墙溜回兰台殿,想要见您一面,碰巧您都不在殿里。”

“次数多了,皇后就恼了。”他回忆:“她把我的手腕捆在配殿香炉旁边的柱子上,我脚踩牙咬到后晌,总算挣脱了,又溜去兰台殿找您,您恰好也不在。”

太后神色悲伤地解释:“当时你舅舅的事实在棘手,娘也不记得都在忙些什么。”

陆骋忽然一抬眼,直直看着她,缓缓摇头,然后转身看向南边一扇窗子,指着窗外游廊的柱子,对她说:“那时您殿外也有这么根柱子,上面高高挂着个不知做什么用的八卦镜,也是巧了,我一回头,从那镜子里看见您就在屋里悠闲地坐着,面无表情听我在外头撞门。”

太后瞳孔骤缩,屏住呼吸。

陆骋回头看向她:“自那之后,确定您已经决心丢弃儿臣,便也没有再来叨扰。”

太后眼眶一红,颤声解释:“那是因为当时皇后担心你跟他不亲,是她让我……”

陆骋放下酒杯,站起身:“我本不想再提此事,但请您别拿对待皇兄的要求对待我。我说了,我不会袖手旁观,但也不打算为您的杯弓蛇影冲锋陷阵。”

太后心急如焚,也站起身,仰头盯着儿子的眼睛:“这怎么会是杯弓蛇影?大皇子是怎样敏锐的心性,我还能不了解吗?他偏在这时候对我说这样的话,怎么可能是为了表孝心?阿骋啊阿骋,平日里你比你皇兄机灵得多,为何在这要紧关头如此糊涂!”

陆骋微皱了下眉心。

他不喜欢母后总拿他跟陆驰比较。

即便皇兄已经驾崩了,即便猜到母后故意激他,陆骋还是中了这激将之法。

他低头盯着太后,沉声挑明:“我再说一遍,杯弓蛇影的是您,不是他。以大皇子的处境,他巴结您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有言外之意?如今他与梁侯都耐着性子按兵不动,因为您受了这点冒犯,我就站出来宣战,岂非逼迫他俩联手对付我?收收火气吧,母后,您不想忍也得忍,有帐秋后再算。”

太后见他终于不再装傻充愣,反而松了口气,毕竟她此番召见,就是想要陆骋亲口表明不会让大权旁落。

但她对陆骋的态度还是很不满意。

要换了大儿子陆驰,绝无可能明摆着说这种委屈自己生母的不孝之言,多少会找个其他由头先安抚她。

所以,她带点嫌弃地抱怨:“都知道燕王殿下睥睨天下,悍勇无双,没想到是怕了?这倒是奇了,你手里握着几支军队?他二人在你面前算得了什么?竟让你如此谨慎退让?”

“既然能坐收渔翁之利,为什么要先站出来自损八百?”陆骋眯起眼讥讽:“交战前先为对手献祭战力?这自断一臂的谋略不适合儿臣,且边疆鞑靼蠢动,户部的银两被您调去大半修皇陵,万一内外争战一起来,谁给我筹集军饷?”

太后一肚子火气差点飙出口,但想想又担心这时候跟唯一的儿子撕破脸,会闹出大问题。

只能硬生生地吞下怒气,气得抖着嗓子努力转移话题:“你说得也有道理,但往后你若有这些思量,也该先告知母后。”

陆骋沉默片刻,说:“明日一早,还得参加皇兄的斋醮大典,母后歇了吧,儿臣告退。”

太后张了张口,又不敢强迫他给出承诺,只神色不甘地目送小儿子离开。

暖阁里死沉沉地寂静,她转头,看着那扇窗子发呆许久,却已想不起来当年柱子上的八卦镜有何用途。

太后满心惶然。

两个月前,皇帝在秋闱猎场上被鞑子的刺客埋伏,一箭穿心,骤然驾崩。

依循祖制,应当立嫡立长,让前皇后的儿子陆渊即位。

但前皇后的嫡长子现在才刚满三岁,无法执掌朝政。

大臣以担心动摇国本为由头,站队押宝,各择明主,主要分为大皇子和三皇子两方势力。

大皇子不仅年纪最大,且两年前代父出征,身上有军功。

三皇子的优势在于生母是瑜贵妃,贵妃的嫡亲长兄是梁侯卫东延,开国元勋的嫡系后人,朝野内外势力遍布。

没几个人真看重大皇子的军功,只是部分势力担心梁侯的侄子登基后,会开始铲除异己。

不想投奔梁王,或是从前站错队、投奔无门的,都成了大皇子最坚定的拥护者。

唯独没有人在乎三岁小太子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身份。

前皇后三十六岁才产下皇子,因难产落下病根,在床上养病两年,去年腊月驾崩。

小太子母族的势力尚未聚拢,皇帝又遇刺驾崩,基本上气数已尽。

各方势力要么扶持大皇子,要么扶持三皇子。

一旦事成,太后的权利,必然会被架空。

如果不能跟燕王明确联手,还有谁能助她震慑两党?

她眼前的路,只有扶持自己的儿子,或是扶持嫡孙小太子。

可她的的小儿子陆骋对她心存芥蒂。

她知道当年皇后经常将陆骋捆在宫院内。

这些惩罚,是为了让陆骋死了回生母身边的心思。

太后有一次去给皇后请安,亲眼见到四岁的儿子像只小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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