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三十七年。
始皇帝嬴政东巡,至沙丘,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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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透着凉意,阴湿的风席卷过来,嬴政恍然觉得自己变得极轻。
为一世帝王,他自认高功伟绩,魂灵应与神灵同列。
好似因飞升而轻盈的魂灵,却在一瞬转而沉重。
忽而入耳一阵嘈杂。
不是预想中渺渺仙音,反而像拉长声音的市井吆喝。
这声吆喝犹如穿过异世,由远不可及的仙山飘来,而后落到实处。
身体猛地一沉,紧随而至是没完的晕眩,胸口好似闷了气,紧绷一阵,嬴政咳出声来。
他睁开了眼。
“藿菜——藿菜——”
那声吆喝终于实实在在落进他耳中。
嬴政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缓缓坐起身来,这咳声要夺命似的,怎么也停不下。
胸口简直是堵着巨石,坠得呼不过气来,一口气还没吸进去,就被咳了出来,眼前都发着黑,方才转醒,他就觉得要背过气去。
又是一阵剧烈的晕眩,浑身气血积聚到一起,嬴政伏到床边,伴随着咳声,一口黑血自胸腔涌上,冲进口鼻。
一时他口中喷血,鼻下也渗出血来,面上一塌糊涂,这口血却简直没完,间杂着絮状物涌出,直到颜色淡下,才堪堪止住。
他随手抹了面上污秽,平躺回去,这一番咳简直像是魂灵翻转,就要离身去,难受至极。
可这血吐出去,胸口倒是舒缓不少,好歹出进气是正常。
也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察觉不对。
嬴政猛地坐起身来,低头看胸腔起伏,方才咳得脑袋都转不动,此时他才惊觉。
他不是死了吗?
再看周身境况,一间潦倒茅草屋,四壁透风,天窗开了几处,几乎只剩了一处好地方,而这卧榻,便安置在这一隅。
那东边漏洞下有一水缸,西边墙角有一米缸,加上早已结了蛛网的桌台,除去这几物,这屋子竟没了其他东西。
这是哪?
身下似有什么在动,嬴政掀开硬如铁的被褥,才发现是起了蛆虫。
他忽觉一阵恶心,赶忙从榻上下来,床边那摊血显眼的很,他也无暇顾及,扶着墙便往外去。
现今像是正午,他推开茅草堆充当的门,迎面一阵强光照来,一下就晃了他的眼。
那吆喝声愈加清晰,赵人的腔调在他耳中几转。
被他深埋的不愿触及的记忆,似要被这吆喝声渐渐拉出。
“藿菜——”长音绕着,喊着的妇人声音忽而就停了,看见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物事,奇道:“病痨鬼?”
嬴政反应片刻,才知道是在叫他。
那妇人几步跨到他跟前,嬴政抬头看她,心道这女人怎得比他还高。
就见她捂着鼻子,像在观赏什么一样,眼神最终停去他前襟那片血迹上,嘟囔着:“没死啊,几天没见人,还以为早就烂了。”
“放肆!”嬴政现在可听不得死字,想推开她,却险些被这力道给弹回来,才发现自己手脚无力,真真像个病鬼。
妇人叫起来:“放肆??你当你是谁!”
尖锐的声音突突撞着他脑仁,一连串市井脏话砸过来,将他砸了个七零八落。
可他却像听不见了,他的视线落到妇人后方,眼前的景象似要将他拉扯开,就算是尸山血海,也比这副景象好。
恍如隔世的记忆涌上,那时虽小,记的事却深入骨髓,经年按在心底,却在此刻见了光。
白幡,入目皆是惨白的白幡。
整条街道,每家每户都有,数量不等,新旧夹杂,遮天蔽日。
而在入目可见的墙壁上,大多涂写着血红大字——杀秦人!
字字狰狞,恨到极致,握笔都要断,才写的这般泣血。
这是长平一战后的赵国!
他的瞳孔几乎缩成一点,巨大的冲击让他复而咳嗽起来。
妇人见他这幅样子,还以为他又害病,赶忙回去了自己的小摊,那吆喝声又继续。
沙丘在赵地,方才听这赵国口音,他还不觉奇怪。
可这般景象,和他幼时记忆丝毫无差,不是亡去的赵国又是哪。
他看去那妇人,小摊只是简易的木板架子,她缩在其后,瘦弱的身子挺得直。
虽是坐着,但嬴政敢肯定,她绝不可能比他高。
又看向自己,手掌几乎是缩了一倍,其上没有握剑的茧,因久居室内,白得像死透了三天。
视角也不对,他站直身来,能看到的景象绝不是如此逼仄。
良久,他得出一个结论。
他好像变小了。
花了好些时间,嬴政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
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他在死后,回到了已然亡去的赵国?
他支撑着自己走去妇人摊铺前,问:“这里是哪?”
这一开口,他才注意到现今一口清脆而又虚弱的少年音,更加确定他不再是帝王嬴政,而是赵国街头一个多病的小鬼。
“脑子糊涂啦?”妇人斜了他一眼。
“这几日烧糊涂了。”好歹活了一世,审时度势嬴政倒是精通。
反正是个小孩子了,估摸着也不可能是原先的脸,没有什么颜面可顾及,当下他身段放得飞快,甜声道:“我都忘了,婶婶告诉我?”
妇人听了个高兴,也乐得回他,道:“小白眼狼,总算说了句好话。”
随即告诉了他:“这里是邯郸,小病鬼。”
嬴政心中一凛。
邯郸,他还是质子时,在这座城池待了九年。
又问:“那如今是什么时候?”
妇人算了算,答:“王九年。”
说着又打量他一阵:“要不是你病成这个样子,过两年,也得去参军喽。”
长平战役过后,赵国人丁凋零,前线却不能无人,征兵年岁一再下调,这个时候,已经是十四岁便要应召。
也就是说他如今这样子,应是十岁有二。
当今赵王为孝成王,孝成王九年,也便是他曾祖昭王五十五年。
这个时候,他上一世尚且八岁,而他八岁之时,就在邯郸。
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如今是病小鬼,那这个世界的他呢?
是不存在,还是,这里有另一个他?
想着,嬴政缩回了茅屋,又寻了机会躲开妇人,从旁绕出这贫民搭建出来的窝棚,朝大道去。
虽说长平一战赵人恨秦人入骨,但战后距今已有八载,在贫民区那边看见的白幡,城区中倒是见不到什么。
城区正中恢宏王宫很是显眼,嬴政走了过去。
印象里,要去赵姬与他蜗居的那处偏屋漏瓦,首先要顺着赵王宫走到末尾。
长平一战后,赵国上下群情激愤,赵王不止一次想杀质子泄愤,嬴异人东躲西藏,好歹是保住性命。
在此三年后,秦复而围击邯郸,嬴异人处境愈发艰难,但好在有吕不韦帮衬,他终于是回了秦国。
却独留下他和赵姬。
在那之后,赵姬带着他苦苦哀求母族寻求庇护,母族怕惹来麻烦,却又真真顾了这份亲缘,为他们找了一偏处躲避,这才躲过杀身之祸。
而激愤过去,时至今日,嬴异人在秦国如日中天,赵王顾虑秦国以他们母子为理由再度发兵,也未再多刁难。
虽并未追杀,却仍旧是百般唾弃。
不能死,活着折磨人的方式倒良多,他的年岁与相貌很好辨认,只消他外出,在路上碰见人,便是一场追逐。
男丁凋敝,女人持家,空闲的孩子,便是讨伐他的主力军。
孩子下手没有轻重,往往都比前两者更加狠毒,只要被逮到,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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