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玉(一)
亭外似有微风在吹。
鬓边的乱发拂过面孔,梦境中也有发丝在飘扬。
小昭茫然地盯着眼前游荡的发丝,偶一出神,却见它们骤然变为了乱撞的珠玉。
一根朱缨系一颗白玉珠,她数了数,珠有十二颗,冠有十二旒。
十二旒……是天子冠冕。
而面前佩十二旒冕的,分明是一个女子。
她戴了冠,却没有束发,长长的头发就这样旖旎地散在案边,乌中杂白,似是落了一捧未化之雪。
殿中昏暗蒙昧,摆了许多铜镜,碎影如有鬼魅。十三盏连枝灯只有最上一盏燃着,幽幽映出了藻井中的金色佛莲。
烛火飘忽,莲影憧憧。
一位女官跪在这白发女子面前,面容隐在博山香炉的烟雾之后,只有声音传来:“陛下,还要继续听吗?”
良久,黑暗中才传来了一声“嗯”。
女官便清清嗓子,捧着手中绢帛,沉沉念道:“……故商君名樾,字良玉,世江陵望族,随父居洛阳,后迁建邺,先司州至徐、扬二州境内,多闻称颂……君与帝相扶于微末,有从龙功,至神朝初立,简在帝心,二年拜尚书令、御百官,龙作纳言,出入帝命。”
“商君风神雅澹、仪范清泠,当世殊宠,贵在一身,纵因昔年数度易主、毁谤随身,不加疑焉。”
“……”
女官沉稳的声音回荡在冷清的宫殿中,一字一句也像是漂浮在她周身一般,可惜那些字句过于陌生,轻飘飘的,小昭听过,尽数将它们抛到了脑后。
此刻她的眼中只能看到伏案的女子——她闭目假寐,身上披了一件雀蓝裘衣,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是谁?
小昭正想走近一些,那女子却忽而起身,衣袍带翻了案上的香炉。
霎时烟雾四起,小昭咳嗽几声,眨眼间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那幽暗大殿来到了一方宅院当中。
女子冠冕已除,她仍旧散着长发,从满庭花枝的影子中路过。
小昭心生好奇,连忙跟了上去。
旧宅院里种满了青竹,斑驳光影摇晃在女子的裘衣上。她嗅到缭绕的清冽熏香,竹林间飘渺的风声在响。
小昭跟着那女子来到了竹林尽处,那里有一方莲花池塘。
夏日正盛,莲花正开得烂漫瑰丽。池边荡漾着清冽的气味,与半敞竹窗中飘出的熏香混作一团,腾漫的烟雾状似游魂。
女子踱步到窗前,鬼使神差地伸手,叩了三声窗棂。
当。当。
天光共花叶轻曳,斑驳光影摇晃在故人的白衫上。
当——
烟雾倏然飘散。
隔着窗棂,小昭隐约看见了一个白衣男子。
可那男子同这梦中的所有人一般,飘忽不定,行迹无影,没有相貌。
女子也静静地看着窗中之人。
“我已熄了那盏连枝灯。”
半晌,女子开口道:“……是你执意要见我?”
无人回答,对方似在小憩。
“你想听我说什么?”她平静地开口,“我梦见过许多故人,唯独没有见过你,从前不肯入梦,今日……”
“好,既然你执意要见我,那我便说给你听,你听好了——”
女子回头朝莲池看去,忽然笑起来。
“炎夏永昼……良玉,今日便是元康六年的端午次日。”
“倘若我提前告知你——若你小憩醒来,纵马出城,便会在道中遇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女郎。”
“你会将手中用以祭祀母亲的甜粽赠她,从此与她纠缠。”
时日久后,你将痛苦而无望地恋慕上她,奉献一生为她做垫脚石。
“但你想要的一切,她全都给不了你。”
譬如全心全意的爱恋、温柔钟情的对待、不生猜忌的信赖……安稳而终的人生。
随她而来的,只有泼天污名、摇摇欲坠的江山、颠沛流离的二十年,以及一杯猜忌的毒酒。
你将死于她手,就此泯灭为青史中零星的几个字。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伸手攀住窗棂。
“这就是你的命运,我说得如此清楚,想必你也听得明白。”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若你知晓这最后的一切,今日……你还要与她相见吗?”
周遭只有风声空寂而惘然地响。
大概是不会听到回答了,竹窗后香炉的烟雾越飘越浓,腾漫的白烟遮蔽了一切。小昭依稀听见有人自窗后匆匆站了起来,撞翻了席上的支踵,但她凑近去看,什么都看不见。
大雾弥漫,她努力寻找着先前那个女子的身影,偶一回身,那女子便如扑面的风一般从她身上越了过去。
她是虚无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虚无的。
“小昭。”
跌跌撞撞间,忽然有人唤她。
不!不是虚无的!
不知是什么时候,那女子突然来到了她的身前。小昭顺着声音抬起头来,可惜她仍旧没有看清她的面容,因为她伸出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怀抱中传来熟悉的、清幽的香气。
“辛苦了。”她敛去笑意,轻轻地说。
口吻和韩仪相似,更多了一分沉稳,小昭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她便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又说了一句话。
声音虚虚实实,被骤然变大的竹间风声吞没,不多时便飘飖而去了。
“你说什……”
梦境倏然消散。
小昭眨了眨眼睛,心神未定地醒来。
盛夏的景色呈现出一片蒸腾的扭曲,她半晌才看清了眼前漆色斑驳的亭柱,思索后方回忆起来——她出城寻找可能被胡兵带走的阿树,途中杀了两个士兵,困乏疲倦,昏倒在了道旁的阴凉处。
然后……她好像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可梦中到底有什么,她竟在片刻之间就忘得一干二净,想得头痛欲裂,也只想起有个女子对她说了一句未听清的话。
那句话是什么?
这些时日乱梦太多,没过多久,小昭便不再在意这个无头无尾的梦了。她扶着亭柱从地面上爬起来,坐在了一侧的曲栏前。
小臂青了一片,双腿也隐隐作痛,想必是打斗中的淤伤——从前她很少留下这样的伤痕,只是如今填不饱肚子,瘦了许多,人也变得脆弱起来。
小昭坐在亭中出神。
线索断了,她这一日心力交瘁,再无力追踪下去,只能寄希望于虚惊一场。
但愿在她回到闾里时,阿树也已归去,仍旧坐在断裂的石壁前,眨着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看她。
她被这样的美好幻想安慰,面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来。
轻微的风声掠过亭外的枯荷,带来几声半死不活的蝉鸣,小昭扭头趴在有些摇晃的木靠上,举目望去。
日已西斜,残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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