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扫眉在上首坐定,微笑招呼各位掌柜也入座,目光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上轻轻扫过。
她自十五岁结束修行游历、回到家中始,便跟随着父亲薛昭处理生意。
薛昭当时的意图极简单,不过是希望薛扫眉在闺中时多点历练,待届时嫁到周家之后,能辅助才干平平的周家父子执掌家业,免于败落。但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这位掌上明珠,与她柔弱的母亲和桀骜的大哥完全不同:也许是因为五年在外游历的时光让她增添了诸多见识,凡在经商相关的事务上,薛扫眉可谓一点就通。
四年多前,薛府灭门惨案发生之时,薛扫眉经过数月历练,其实已然成为了薛家中仅次于薛昭和薛斐的第三号人物。在薛昭授意下,掌柜和伙计们见到她,都得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小东家”。也正因为如此,当年惨案发生之后,薛扫眉才能改立女户,取得大部分人的信任和支持,顺利接下家业。
她眼前的这些掌柜们,有的是当年薛昭麾下的老人,有的则是薛扫眉后续提拔上来的,可谓群英荟萃,济济一堂。
宾主齐至,负责传膳的侍女和小厮鱼贯而入,各色馔玉旋即铺满了桌案。
众目睽睽之下,薛扫眉含笑抬手,将摆在长案中、盛着柰香新法鸡的莲纹葵口白瓷盘轻轻一转,鸡头对准自己。
座下诸掌柜均松了一口气,不知是谁带头鼓掌叫起好来。
按照旧俗,东家宴请伙计时,将鸡头对准谁,就是要解雇谁;若对准了东家自己,则是表示对众伙计这一年的表现十分满意,愿明年仍能携手共创事业。
薛大姑娘素手一转,诸君确认保住饭碗,怎能不兴高采烈?
体谅薛扫眉病体初愈且仍在孝中,不可久坐,薛家的大小掌柜在管事薛兼的安排下,排好队伍,依次向大姑娘敬酒,并领取她分发的利是。待大姑娘退席之后,肆意的饮乐环节才将开始。
林掌柜此刻正在队列之中,被后人簇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待终于轮到自己,他勉力咧起嘴,颤巍巍地举起酒杯:“给大姑娘问安……”
他面色比那瓷樽更白,甚至泛出一丝蓝。
薛扫眉将包着利是钱的红色纸封递给他,温声道:“林掌柜好。我已看过上个月南屿的账目了,事情办得不错。你家郑娘子如今可好?前番我去南屿时,与她一见如故;她烹的海鲜,我至今想起来都馋。两个小丫头呢,也都还好?”
林掌柜见她温柔可亲,内心极是感激。他本欲与大姑娘多聊几句,无奈身虚腿软,腹内如车轮转般绞痛不适,只好苦笑着嗫嚅道:“都好,都好……”
“你怎么了?”薛扫眉意识到他的异常,皱起眉头。
林掌柜咬牙道:“这两日可能吃坏了肚子,不太……不太舒服……”
“辛苦了,”薛扫眉从阿橘手里又抽出一个红色纸封递给他,“既然身子不适,不如早些归家罢。这是给家里两个小丫头的零花钱。也代问郑娘子好。”
林掌柜又愧又喜,无力推辞了两番,终于收下走了。
阿橘看着他步履蹒跚的样子,忍不住与薛扫眉耳语:“大姑娘,林掌柜今天的样子好吓人,他嘴唇都青了,嘴角还有白沫……”
薛扫眉摇头示意阿橘住嘴,一边强打起精神,又与其他掌柜寒暄起来。
身体不适但仍需要强撑着做完该做的事情,这种感觉她每日都在体会。既然自己逃脱不了,何不给旁人一个痛快呢?对于无甚利害的人,她一向是慷慨的。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薛大姑娘的利是即将派完。
最后一个来领的,是银灯楼的二掌柜曹姿娘。她是掌柜赵金全的妻子,平日里醉心研制菜品,并不太抛头露面。
“怎么不见你家赵掌柜?”薛扫眉有些意外。
曹姿娘笑着向她行礼,只说是银灯楼今日贵客登门,点名要赵掌柜亲自接待,故而他来不了了,托她向大姑娘致意。
“近来木炭价贵……您前几日交代过,凡用炭的菜品,需每日统计数量、当晚报告过来,好判断后续储备木炭的数量。巧得很,方才登门的这位贵客,便点了用炭的‘拨霞供’。”曹姿娘接着说。
在薛扫眉的注视下,她轻轻点了点头。
薛扫眉会意。想来是陆缥按照自己的吩咐,去了银灯楼。
可据家丁来报,他分明今早才搬进新宅——所谓“侵掠如火”,恐怕也不过如此罢?
薛兼在一旁看着,见派发利是的环节顺利结束,便走上台前,拱手与诸位掌柜见了个礼。
他还未张口宣布大姑娘退场的事宜,后头忽然一阵骚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推开人群,惊慌失措地从后门方向跑了进来,口呼“不好了”,直冲冲向着薛扫眉而来。
薛兼一个箭步抢到薛扫眉身前。
只是他本不必阻拦——那小厮没看脚下,已自个儿跌了跤,伏在地上,哭叫更甚。
“求大姑娘救救我们掌柜罢!我们掌柜刚出后门就倒了,眼看着已经没气儿了!”
***
瞿准这阵子都住在薛宅中,专心为薛扫眉调养。待他得知消息,背着药箱匆匆赶到后门时,薛扫眉、薛兼并一干人等均已候在那里了。
他上前扒开林掌柜的眼皮看了看,又摸了一把脉搏,冲薛扫眉摇摇头:“人已经去了。”
那来报信的小厮自小随侍在林掌柜身边,与林掌柜情同父子。今日林掌柜身子不适,唤他租了驾驴车在后门上等待;没承想,还没上车,便一头栽倒在地上,就此天人永隔。小厮听到经医士亲口确认的噩耗,顿时万念俱灰,伏在尸身上放声哀嚎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有与林掌柜相熟的善感者,已跟着抹起了眼泪。
薛扫眉长叹一口气,弯腰拍拍小厮的肩膀,柔声道:“这地上又脏又冷,我先让人把林掌柜抬到门房那里去。好孩子,先别哭了。你知道林掌柜家人线下在哪么?是在南屿,还是随着他回碧霄府过年了?”
“在……在碧霄府……”小厮哭得满面通红,语不成声。
薛扫眉吩咐下人将林掌柜的尸身安置好,另派人去林掌柜家里通报。
环顾四周,她见围观的均是自己人,肃然道:“今日林掌柜遽逢不幸,我会一力善后。各位同仁与我薛家休戚与共,应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在事情办完之前,请勿声张传谣。今日我也累了,各位领了酒肉和利是,早些归家去罢。”
她语意不乏哀戚,却指挥若定。众人心下敬服,陆续告退。
瞿准见薛扫眉半靠在阿橘身上,已有疲敝之感,不禁拧起眉头:“薛姑娘,先进去歇息罢。”
薛兼难得附和他人,此刻竟也道:“大姑娘且休息罢,外面有我。”
薛扫眉侧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沉默不语。她虽仍戴着半张银箔面具,但此刻一双妙目中的审视意味仍清晰可辩。
薛兼反应过来,她在怀疑,林掌柜是他毒死的。按捺下心头苦涩,他迎着她的目光,缓缓摇头。
薛扫眉飞快地在心底盘算了下:林掌柜并不执掌薛家多大份额的产业,且一向兢兢业业,死在宴会之上,对指望靠薛家输血的匪徒来说无甚好处。薛兼的否认有几分可信。
于是她点点头,顺水推舟道:“好,劳烦薛管事了。前厅里应当还有人,你亲自去一下,问清今日与林掌柜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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