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见微屏住呼吸,只见那只手背上青筋凸起极为用力,转而朱漆斑驳的门槛上伸出一张苍白的面容,那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因用不上力,只能勉力撑起半个身子。
这种徒劳无功的挣扎,很快令薛见微想到幼时家中,宽口的鱼缸旁被她搅动出来的金钱龟,翻过身子龟壳贴地四脚朝天,使尽浑身解数始终无法翻转过来。
“承免!我就去取个东西的功夫,你怎么摔了。”
一个尖嗓子的男子快步冲过来搀扶起地上的人,薛见微得以见到那人的庐山真面目。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眉眼旷阔如山海,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人面露惭色,低声道:“劳烦您了。”
明明是身旁的人看顾不周,令他跌倒在地。这一声充满歉疚之意,惹得尖嗓子的男子十分不好意思。
“哪儿能啊承免,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你可是咱们的大功臣,若不是你舍了两条腿,陛下念着你的一片忠心,怕是咱们都要跟着陪葬。”
男子将承免扶起身子,张望一番才发觉轮椅正在薛见微的脚下。他能扶起承免已经花了很大的力气,只好央道:“我是北春坊校书郎张弘,这位是承免,劳驾您行个好,能帮忙把轮椅推过来么?”
薛见微点点头,推着轮椅上前,佯装不经意扫过张弘身旁的承免。
这是她此行的目标人物,必须从一开始就小心对待。
杨慎良交给她的信上记载的是,承免,年十七,父不详,母于十二岁时病亡。
和光二十年,因其天资聪慧天赋异禀,经翰林院学士于仕杰举荐入内书司印刷板书。
和光二十二年,因清缴睿国公攥写罪状有功,调任詹事府任安王伴读至今。
剩下的薛见微已明了,安王薨逝,承免护主心切免受刑罚,至北春坊接任校书郎一职。
粗看一下,不过是皇城内一份平平无奇的履历。但印籍司的孙宝明明说他与承免自小于永巷长大,是太后六十寿辰才赦免出来的。
可太后六十寿辰是和光一十九的事情,承免怎会在和光二十年才入宫。
显然,两者自相矛盾,必有其一为假。
薛见微自诩识人无数才能坐上掌灯的位置,可见到承免的第一眼,她觉得这人像是一株峭壁上遒劲的雪松,历经风霜肆虐,虽屹立不倒,但周身枝叶嫩芽被尽数抽去,只余下光秃秃的树干。
旁人会说,瞧!这树真有骨气,任尔东西南北风,咬定青山不放松。
反正枝叶凋敝对于世上万千生灵来讲,是很稀松平常之事。大不了风雨飘摇成了一株死树,深深扎进崖土里,谁也不会怜惜。
薛见微出神地想着,年十七,算起来竟和自己同岁,皆是生于甲辰年。
许是她的目光逗留的过久,承免不经意间回看了一眼,只是稍纵即逝,两人眼神交会,皆是竖起层层防备,什么也勘不破。
张弘接过轮椅,将承免扶着坐在轮椅上,“坐稳了么?”
承免点头,算是应了一句,便专心去拍打衣衫上的尘土。
“你是哪个宫里的?回头我俩去好好谢谢你。”张弘将手里的几个画轴递给承免,腾出手推轮椅,继而看着薛见微正经道谢起来。
薛见微道:“北春坊新来的侍书女吏,薛见微。”
“哟,这不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咱自家人,不如同行?”张弘拱手行礼正欲再正儿八经地自我介绍一番,忽然寿昌门出来两人呼唤他,也不说是何事,只定定立在门口等他,时不时斜眼打量几下轮椅上之人,接耳几句。
薛见微轻轻嗅了一下,一点难闻的味道弥漫开来,她不动声色地缓了两息。
张弘两眼一垂,瞧着薛见微为难地试探道:“这可真不是时候,您能......”
“无事,我自己可以。”承免双手撑在轮椅上,轮毂滚了半圈,被薛见微一把扯住,“正好顺路。”
“我去去就回。”张弘俯身说完,朝承免微一点头,立即追上那两人去了。
狭长的宫道里,隐隐传来张弘与那两人的对话。
“你天天巴着他做什么,软骨头病逮谁朝谁摇尾巴,真掉价!”
“谁知道安王出事时他在干什么呢!倒怪会用苦肉计免了责罚。”
张弘不耐烦地插嘴,“哎呀,说他做什么,咱们走快些莫要耽误了时辰!”
说话声音收拢在风声中,只留下轮毂压过青砖嘎吱嘎吱的声响。
薛见微推着轮椅,两人沿着宫道朝北春坊徐徐走去。皆是沉默不语。
冷风吹面,承免拢着双手,一脸平静,彷佛那难听的话是在讲一个毫不相识的人,她率先打破沉默,轻声道:“宫里禁止赌牌。”
那两人身上掩不住的酒肉烟熏之气,夹杂着钱的锈味。薛见微对于味道的捕捉很是敏感。
无人回应她,承免甚至连头都未曾转过,倒像是薛见微自己在找事。她心头一转,停下脚步,扣住轮椅意试探,“如果被发现在宫里赌牌,是要受罚的,你可以举报。”
“此举非君子所为。”
薛见微又补充道:“既为君子,为何不规劝他?”
承免本一直目视前方,直到前行的轮椅被薛见微停住,他才侧目抬眸缓缓道:“此惩不连坐。”
说完又转回眼眸,双手撑在轮毂上,自顾自转动轮椅,独身朝前行进。
薛见微哑然,不连坐,意味着城门失火并不会殃及池鱼,则应独善其身,无需多费口舌。
“可人之常情不应该规劝身旁之人,切莫勿入歧途么?”
咯吱作响的轮毂停了下来,承免侧过头道:“你说了,此为常情,但我非常人,各家自扫门前雪罢了。”
幽长的宫道,夹道的朱墙似两条线逐渐延申至终点,挟裹着一前一后的承免和薛见微,好似两人必须要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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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春坊上下对于这位曾经的侍灯司掌灯,如今贬来的侍书女官感到十分新奇。薛见微感觉从进门起,就有纷杂的目光躲在角落里观察自己。
自和光皇帝继位以来,东宫空缺,继而詹事府这一本应辅训太子的地方,也跟着成了不咸不淡的鸡肋,更别提詹事府下的北春坊。
能进侍灯司成为掌灯的人,如今却混至这么个落魄地,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孙宝那般好心。
一进北春坊,承免便客气地谢过她,只身离去。薛见微适才见了北春坊的吴掌事,他拿捏不准薛见微的来头,没有多余的安排,算是粗略走个过场报道。
眼下,她在未来自己的栖息之地——西厢苑收拾屋子,这是坊里女官的休憩之所,但因北春坊只有薛见微一名女官,这院子便成了她一人的居所。
灰土扑面而来,目之所及十分破败。
一牛高马大的男子,大刺喇喇地踏进房门,吆喝道:“新来的?挺会在此处偷懒!”
薛见微起身行了一礼,“吴掌事还未吩咐我,我初来人生地不熟,不知阁下是?”
“吴掌事不吩咐,我就吩咐不得你了么?”男子见薛见微不认得自己,更加拿腔拿调起来,“我乃北春坊编纂姚观玉,官职要比你高上两品。”
男子肤色黝黑,身材魁梧,除了身上一缕奇怪的香气,实在和“玉”一字扯不上干系。
薛见微当即夸道:“早就听过北春坊有一名姚编纂玉树临风才华横溢,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
三两下将姚观玉夸得心花怒放,他板着的脸松快下来,不由得笑道:“我的名声果真已经流传这么广了?到底是侍灯司的前任掌灯,还挺有眼色!快随我来吧,今日且有得忙碌。”
薛见微抿嘴不语,跟着他前去。
高帽子这一礼物,不论行至何处,始终都是必备好礼之一,既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问题,油嘴滑舌几句算不得什么功夫。
“咱们北春坊本就人员紧张,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份用,你瞧,这么多文书要这两日整理完毕,赶紧打起精神,这可是你来北春坊的第一件差事,一定要多上点心思,回头我会在大学士前替你美言几句。”姚观玉推门侧身,给薛见微让开路。
似乎是仓促之间随意收拾出来的地方,一地的散书信纸堆积如山,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书,仅余两只案牍,一端的案几高于另一端,应该是要照顾那身坐轮椅之人。屋子里不算亮堂,放置着各式各样的宫灯照明,地上又添了些许烛台。
“你一人忙了两三日我实在过意不去,给你找了个帮手。”姚观玉挪开几本书,欠身解释道:“承免,近几日我确实有事推不开身,不然肯定不会麻烦你的,等下次你随意使唤我,我绝不推辞!”
薛见微横眼冷观,好大一张饼,也不知道承免是否乐意吃下。
看样子承免应是抄了许久,他放下毛笔,张开十指活动筋骨,须臾又重新提起笔写起来,“无碍。”
“傻站着干什么,有什么不会,你尽管问承免,这是咱们北春坊的宝贝,没有他不会的地方。”
承免置若罔闻,埋头书写。姚观玉推着薛见微进了门,见她落座才放心的离去。
薛见微拢起衣摆,尽量不蹭到地上的灯烛。她依言坐在案几一端,茫然道:“我该做什么?”
承免头也不抬,“点灯、燃烛、续水即可。”
“不用我帮你抄录么?”薛见微看着四下的书,“抄录文书不应属于翰林院么?怎么如今北春坊也要揽起这活了?”
承免笔尖一滞,他拿起一张纸递给薛见微,“写两个字。”
是要看我的字够不够格么?
薛见微提笔略一沉思,洋洋洒洒写了两个字。
成免。
她故意写错一字,笑道:“你的名字,是这两个字么?”
承免拿起旁的一根羊毫毛笔,在“成”字上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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