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小山篇
采薇(一)
两年后。
元康八年,立夏前日,洛阳竟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
直棂窗中吹入的水汽与博山炉上扬的香烟交融,在室内绕出一个缠绵悱恻的圆。水雾缓缓地、贞静地越过围屏,流到坐榻上昏睡的女子身边。
在青桂沉香湿润的味道中,小昭从午睡中醒来,迟钝地抓起了盖在脸上的古籍。
她先看见了窗外昏沉摇曳的竹影。
今日是个响晴天气,午睡之前,山中仍是晴光荡漾,她已久不见阴雨,几乎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小昭抓着那本书,走到了门前。
自元康二年始,大旱从关中绵延至中原,元康六年、七年更是连年旱灾。天象诡异,春夏不雨,孟冬不雪,偶尔降下凝结的硬雹,还会将初生的作物砸得奄奄一息。
这样温润含情的雨,真是好久不见了。
小昭怔然望着面前的雨幕,心道,今日是八年春的最后一日,天降甘霖,不知是不是个好兆头。
她还在发呆,便听见雨中传来了遥遥的、清脆的少年音。
“小昭,小昭——”
此处为颍川商氏建于洛阳西南玄壅山上的族学,因学中有当世大儒执教,又名臣辈出,逐渐成为了远近闻名的书院。后汉之初,商氏请了位隐居山中的大儒,为它题了一块“南山书院”的牌匾。
广润寺生变后,小昭稀里糊涂地跟着商谨和商樾回到商氏。商谨雷厉风行地压下了族中纷乱议论,开宗祠、祭先祖,强硬地称她为自己隐匿多年的亲生女儿,并以生母无名卑贱之由,将她记到了商樾母亲名下。
商谨年少成名、洁身自好,因从未纳妾,男女事上声名极佳。如此闹了一场,城中风言四起,更有甚者翻出他教授公主时的私隐,大肆传扬了一番。
就连冯凭都有所耳闻,召他入宫对谈了半日。
小昭心中隐约能猜到商谨如此行事的缘故,又不确信,犹豫再三,还是寻到他,将玉佩的来由、韩仪死前托付尽数说了出来。
谁料商谨根本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关心玉佩的来处,倒对她的年少遭遇更感兴趣。二人秉烛谈了一夜,破晓前,商谨忽然开口,承诺等她长大后必定会送她去会稽、助她完成韩仪的遗愿。
但她要对案上烛火起誓,对此事三缄其口。
至于其间的深意,等到“合适”的时机,他自会告知。
做完一切后,商谨施施然甩手回了广润寺,将小昭扔给商樾照料。
小昭在商氏府中住了不到五日,便被商樾送来了南山书院,与本族及交好世家的同龄男女一起读书。
商谨认女,行事高调,小昭自入书院第一日,便不停有人背后议论。
商樾在族中掌事后便作结业,本已鲜少踏足南山,现因有位“妹妹”在此,每月总要来上一趟。
虽然二人关系只是淡淡的,但商二公子声名太好,让她都沾不少光——无论他们背后如何议论,面上总是友好和善的。
两年过去,她虽与一些人有过摩擦,但也交了不少朋友。
譬如眼前这一位。
小昭抬眼看去,少年撑着一把碧里青伞,一路撞落竹叶尖晃动的水滴,朝她跑了过来。
人还没到,笑语便传到了近前:“大家都在山门处祈福,你怎么没来?这雨下得真好,邓先生方才还说,令君那‘广润天下万物’的寺名取得妙极,今日之后,想必广润寺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来人是商樾表姑母的独子,姓陆名峤,字子望。
陆峤与她同年入玄壅山门,本非洛阳人士。听闻他性情顽劣、爱武如痴,闹得家中鸡飞狗跳,不到十二岁进了军营,更添了一身痞气。其母忍无可忍,修书一封,将他从军中薅回来,送进了南山书院。
初入南山书院时,他为小昭分走了不少注目,原因无他——颍川商氏一族文气颇重,江陵虽以武发家,磨砺数代,亦崇尚君子之风。而陆峤初来,大闹天宫,不是课上奇论频出,便是撺掇同窗与他效仿太祖做“摸金校尉”,半夜跑到后山挖坟。
偏生少年生了一张甜蜜面孔,有错就认,有罚便接,被打得龇牙咧嘴还要叮嘱一句“当心手疼”。书院中大半夫子对他又爱又恨,时日久了,当做平淡生活之调剂,也算一种乐趣。
而他找上小昭,是在元康七年的仲春。
商谨得知小昭会锻制兵器,遣人在城南近山之处为她买了一个铁铺,并精工巧匠几人,方便她下山锤炼。陆峤到广润寺中拜见商谨,正好帮她捎回了文书籍契。
他古道热肠,转交后执意陪着小昭下山去看,得知她不仅会打铁,还习武多年,欣喜若狂,非要与她比上一场。
小昭许久不摸兵器,没忍住,与他在铁铺后的荒草地上打了个难分胜负。
陆峤没能胜过这比他小了三岁的女郎,心有不甘,自此之后便不再钻研玄壅山附近的坟头,得闲便来找她比试。
刀、枪、剑、戟,拉弓射箭,也算有来有回。
小昭本不是沉闷性子,一来二去便与他熟了起来,相熟后更是时常被他鼓动,做些比平素出格的事。
商谨在族中极受尊敬,商樾虽然年少,却已有名士之风。头顶这两尊大佛,她与陆峤狼狈为奸,行事愈发大胆。
说来奇怪,她越大胆,欲与她交好之人便越多。
可见当今世道,横行霸道比隐忍收敛要吃香。
小昭帮他收了伞,打着哈欠道:“今日起了个大早,我困乏得很,回来一觉便睡到了现在。”
陆峤四顾一圈,奇道:“卫夫人今日不在?”
小昭摇头:“山中好像来了客人,阿嫂访友去了。”
当初商樾送她上山,本欲寻几个婢女照料,思来想去觉得不妥,便将她托付给了在族学中教书的商柏遗孀,卫姯。
卫姯是个冷清性子,对她管束不多。小昭倒很喜欢这位擅长天文演卦的“阿嫂”,时常向她讨教。
二人言语几句,小昭便粗略整理了一番,与陆峤一同往山门处去了。
雨丝细腻,坠地无声,她踩着湿软的地面,深深吸了一口气。陆峤在她身边撑伞,伞盖向她倾歪了一大半。
走了一段路,小昭抬头看了看,笑道:“不是说大家在山门祈福么,既为祈福,何必打伞?”
陆峤连连摇头:“你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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