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宁是一只狐妖。
就在不久前,她将自己许给了一个凡人。
她今年二百岁,按妖龄来算堪堪还是个小孩子。话虽如此,但按照凡间人类的年龄计算方式,二百岁远远超过目前已知的人类寿命,堪称“老妪中的老妪”,“怪事中的怪事”。
到了这个年纪还能一派懵懂,一团稚气,容颜鲜妍不变的,则必是妖异无疑。
岁宁才不管什么妖龄人龄,人妖之别。她化形时间短,经历尚浅,尚还不知道时间的威力,只知道眼前的郎君皮相姣好,学问不错,风度翩翩,说话动听……和她很是相配。
故而江行远一求婚,她便乐不可支地答应了。
毫无凡人女郎那些个扭捏害羞的心肠。
岁宁做妖马马虎虎,做人新妇则更是一窍不通。
但嫁人随人,既来之,则安之,狐生在世,有些东西她不得不学。
故而岁宁这些日子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效仿。
效仿别人如何做人家的妻子,如何主持家务,如何夫唱妇随……
邻居张大嫂是乡里有名的贤妇,人人提起人人夸,是个极好的榜样。岁宁便趁着一道在树林里采菌子的机会向张嫂子讨教为人妇的各种技巧。
张大嫂对此大感诧异,问岁宁:“你在家时你娘没有教过你?”
“没有。”岁宁说,“我被江行远从水边救下,只记得自己叫什么,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爹娘。”
这是岁宁对外的一贯说辞。
“可怜见儿的。怪道你总说自己没有娘家人,没有姓氏,连来处也说不清。”张大嫂拿帕子揩了揩手上的泥土,作势抹了把眼泪,“依我看,你首先要做的,是冠你夫君的姓氏。你叫岁宁是吧,从今往后,你便是江氏岁宁。”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岁宁问。
张嫂子白她一眼:“好叫别人知道,你已名花有主。”
“只是这样?”
“哪有女人家家总将自己的名字挂在嘴边的!”头顶迎来一大片乌云,林子由此变得阴翳。张嫂子咳嗽一声,继而压低声音道,“名字被外人知晓是桩麻烦事,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妇道人家只有哭得份儿,我可是提醒过你啦。”
“这么严重的吗?”
“听嫂子一句劝,名节是天大的事,遇上了怕你后悔都来不及。”
“谢谢嫂子赐教。那诸位嫂嫂往后便唤我江氏。”岁宁提着竹筐,扬声宣布。
张嫂子笑着摇摇头,同众人道:“听听听,说话文绉绉的,不愧是书生家的娘子!”
“瞧瞧这蜜里调油的模样,果然是新婚小夫妻才有的情状!”
“谁说不是呢。江郎君是个肯上进的,江氏小娘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同行的女眷们七嘴八舌地祝贺岁宁有后福。
当下又有人出言指摘岁宁身为人妇不够周到的地方:“江氏啊江氏,照我说,你对你郎君的称呼也得改改。整日直呼男人的姓名,成什么样子。”
岁宁闻言瞪大眼睛,左眼眼尾的胭红小痣也因此扬起:“不能直呼其名?那我应当喊他什么呢?”
“叫相公也好,夫君也罢,官人也成,只要不喊名字,其他什么的,随你欢喜。只一点,一定得尊敬亲昵。”那人一面神神秘秘地同其他人交换视线,一面接着指点岁宁,“你的发髻也得改改,哪有人将妇人头梳成这样的,毛茸茸的两头翘,活像两只狐狸耳朵……”
“谢谢王婶婶,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岁宁摸着鬓角,甜甜蜜蜜地笑了。
当晚回家同自家夫君江行远说了这些事。
江行远面色淡淡,问岁宁:“她们还说了什么?”
“她们还同我说,做人妻子的第一要紧事是殷勤侍奉舅姑。你爹娘早逝,又无兄弟姐妹,我不能侍奉孝敬,属实是大大的不幸。”
“那你觉得呢?”
“我说不上来。”岁宁挠挠头,凑近江行远的书案,“夫君,你觉得不高兴吗?”
江行远沉默许久才道:“少和她们讲话。”
岁宁想了想,说:“她们的有些话,我听着,还是有些道理的。”
“哦?”江行远笑笑,“她们的哪些话让你觉得有道理?”
“她们教我冠你的姓氏。还有啊,她们让我给你起爱称,不要我直呼你的名字。”
江行远合上书页,饶有兴致地问:“那宁宁打算如何称呼我?”
岁宁眨眨眼睛,兴冲冲道:“你姓江,名行远,字千里。古诗有云,十步杀一人千里……”
江行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精彩。
岁宁察言观色,便又换了一套说辞:“不若叫江郎?不是有个成语叫江郎才……”
好不吉利的说辞。这下江行远再也忍不住了,抬手搭上岁宁的嘴巴,无可奈何地唤她。
“宁宁。”
“嗯?”
“不许再胡乱引用。”
岁宁从善如流,立即应下。
江行远拨动烛火,而后轻轻拍拍妻子白皙的手背,语重心长道:“宁宁,做我的妻子,无需看旁人眼色。你无需听她们的。”
看来今天白天学到的东西用处不大。岁宁腹诽一阵,同江行远打商量:“那好吧,那我们私底下还和从前一样。”
江行远嗯了一声,继而赶她回房睡觉:“你先睡,我还要接着温书。”
岁宁看看窗外的月亮,细细嘱咐:“嗯,那你记得要早些休息,不要熬太晚,费烛火,费眼睛,做学问是长久之事,不差这一时。”
“好。”
江行远答应下来,岁宁继而又说:“你起床便叫醒我。我是个好妻子,要亲自下厨做可口的食物给夫君享用,举案齐眉,遵循妇道。”
江行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翌日清晨,岁宁是被粳米粥的香气给唤醒的。不仅如此,她身侧的半张床铺也是空的。
岁宁:“……”
“贤妇”计划落空,岁宁便耍脾气不肯起床。江行远对此毫不意外,亦早有对策。
他微微一笑,指节轻轻点在一旁的食案上,一本正经道:“凡世的夫妇相处之道,在乎相辅相成,夫荣则妻贵,夫贤则妇贤。
今日便由我来为宁宁举案齐眉,如何?”
岁宁云里雾里地听从了他的这番话。
饭后,江行远便对岁宁提起他将要去州学读书的事情。
岁宁对此感到很不解:“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呢?你在家不是读得很好吗?”
江行远摇摇头,将本朝科考的一些事项讲给岁宁听:
“本朝规定,上京科考者,需在州学学习百日,方能成行。”
“这样啊。那我和你一起去。”岁宁不假思索地说。
“恐怕不行。”江行远摸摸岁宁的脑袋,端正颜色循循善诱,“州学里人员庞杂,留你在身边,多有不便。宁宁要理解我的难处。”
“那好吧,我在家等你。”岁宁犹攥着丈夫的衣摆不肯撒手,不情不愿地絮叨,“那你可要早点回来,和你说哦,你孤身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天冷了添衣裳,努力加餐饭……哦对了!记得洁身自好,不许在外边沾花惹草!路边的野花不能踩!”
这些个奇怪的离别之言不知是什么时候学来的。
江行远被她真挚可爱的神情给逗笑了,任由她倒豆子似的吐露一些乱七八糟的私房话,当然也不忘嘱咐:“宁宁在家也要低调一些,不要被人发现异常。”
什么异常?自然是岁宁非人的异常。
是的,江行远从始至终都知道,妻子是狐妖。
江行远离家后,岁宁在家镇日无聊,于为妻之道上钻研得越发深刻,从旁人口中学,自书本中学……对于岁宁而言,学这些入世的手段半点也比不得潜心修炼苦。
修炼多苦啊,还是学着做人吧。因为心中有爱,岁宁这只天地精华中长成的,天生地养的小精怪,乐颠颠地接受世间人族的一切规则与礼法的洗礼。
夫君不在家,身为人妻,她当守好门户,谨言慎行,挂念远人的同时,代替他侍奉好双亲的灵位,操持家务,日夜不息。因为有法术傍身,这些冗杂的事情于她而言易如反掌。
这一切落在外人眼中,岁宁也就成了十里八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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