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十二点左右,暴风雨已经过去。
大西洋上无边无际的夜空重归明净澄澈,波塞冬号邮轮似乎浮在星辰间静止不动。
她爬上床,裹紧被子,刚沐浴完的头发还氤氲着水汽,披散在棉质枕套上,发梢的水珠悄然渗入织里,洇开深色的痕迹。
这个时代没有吹风机,她早已习惯等待头发自然风干的过程,就像是等待一个逃脱的契机那样。
她翻了个身,听见窗外邮轮的汽笛在远海响起。
低沉悠长的鸣叫穿透舱壁,她数着浪花拍打船身的节奏,渐渐睡了过去,一夜好眠。
次日,她很早就起床了。
晨光染白舷窗,她系紧睡袍的腰带,没花多少工夫就整理好了自己,然后把梳妆台上的那些珠宝收拾了起来。
她坐在镜子前,指尖轻轻拨弄着躺在丝绒衬布上的珠宝首饰,像个珠宝商一样谨慎地审视着它们。
三大盒首饰在水银灯下闪闪发光,每一件都是她从梅森庄园带出来的,大部分是继承于原身的母亲。
最耀眼的是一条三层珍珠项链,每一颗珠子都泛着柔润昂贵的虹彩。
还有一顶可能曾经属于某位女王的皇冠,冠冕上的主石在晨光中流淌着冰蓝色的火焰。
除此以外,还有几对坠着圣像的臂钏、钻石手镯、镶满鸽血红的蛇形金手环,两条珠宝项链、两对宝石耳环,还有七八枚各种珍贵材质做成的戒指。
她接着打开另一个妆匣。
十几枚胸针静静躺在乌木支架上,红宝石拼成的玫瑰、蓝宝石镶嵌的蝴蝶、祖母绿雕刻而成的孔雀……每一件都配有对应的戒指或耳坠,放在她带来的另一个行李箱中。
这些美丽的枷锁,她一样也不会留下。
因为这些光彩夺目的首饰,如今只不过是逃亡路上的累赘,不仅是沉甸甸的负担,更是招贼的祸端。
她得尽快找个机会把它们卖掉才好,换成容易携带的现金,这样方便她跑路。
她早摸清了邮轮上的一些规则。
据她所知,在十九世纪的高级邮轮上,虽然没有设立固定的珠宝店,但贵族与富人们仍能通过社交活动、私人交易和紧急拍卖来完成珠宝流通。
上流社会纸醉金迷,头等舱的乘客们热衷社交、炫耀财富,而暗地里也有各种隐秘的奢侈品交易。
她曾亲眼目睹过头等舱的私人沙龙内运作的拍卖会场,主办者是个戴着单边眼镜的俄国伯爵,据说他连沙皇情妇的珠宝都敢收。
尽管没有明晃晃的招牌,但在那间沙龙室,水晶吊灯照耀着比皇家交易所更为谨慎的贸易——就藏在淑女们的羽毛折扇后,和绅士们的雪茄烟雾中。
可惜她今天中午就得下船,见识不到这样的拍卖盛会了,只能等到了陆地上再去谈买卖的事。
上午九点,她在露台上享用早餐。
海水突然掀起一个巨浪,打在船舱上,使牛奶在玻璃杯里晃出危险的弧度。
她盯着那圈泛白的涟漪,想起房中那些堆成小丘的珠宝,竭力思索着如何将它们卖掉。
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忙中有错。
接着她又静下心来,坐在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前,心无旁骛地用叉子戳着面前的面包片。
对面的罗切斯特不紧不慢地将餐巾系好,那方白布衬在他胸前,看上去很像婴儿的围嘴,与他沉稳的举止形成了滑稽的反差。
他今天的发型打理得一丝不苟,和平时随意散漫的样子有所差别,及肩黑发难得地抹上了发蜡,每一缕都服帖整齐地固定在脑后,像涂了核桃油般光滑,前额上还留有一小绺螺旋状的发卷,看上去优雅慵懒。
他的装扮也别出心裁,像是花了一番心思精心搭配过的,穿着正式的西装三件套,都是同色系的,衬衫、马甲、外套一样不落,衣领上还别了一朵显眼的茶色金茅玫瑰。
“昨晚的风暴使邮轮减速……”
罗切斯特突然开口,率先打破了用餐的静默。
“什么?”
银叉在她指间一顿,她抬起头看向对方。
他额前的发卷随着切吐司的动作投下细碎的阴影。
“原定中午船会停靠爱尔兰的班特里港,现在要推迟到明早了。"
他抬眼时,正捕捉到她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像是遗憾,又像是惊诧。
“所以,我们前往伦敦的行程只能暂时被迫延后了……”罗切斯特面色平静地用餐刀抹开黄油,银质刀刃在烤面包上留下如同潮汐纹路般的刻痕。
他的惋惜听起来像是在谈论一场被雨取消的棒球比赛。
而她则想着自己那被打乱的逃亡时刻表,低着头安静思索。
她本该为计划延迟而感到懊恼,可此刻却尝到一丝不合时宜的庆幸。
她想起那些藏在行李箱中的珠宝,原本要在上岸后悄悄脱手,现在却突然多出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足够她在头等舱的拍卖会场中,为自由再搏一次筹码。
她垂下睫毛,银叉尖在餐盘上划出细小的、冰山状的刮痕。
“万幸不是偏离航线撞上冰山,否则这艘邮轮就要改名叫泰坦尼克了。”
话一出口她就咬住了舌尖。
这个来自于二十世纪的幽灵船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横亘在十九世纪的餐桌上,她突然觉得他们现在的谈话有些好笑。
“什么是泰坦尼克?”罗切斯特挑起眉头问道,领口别着的茶色玫瑰随着他的心跳微微颤动。
她情绪莫名地咧了一下嘴角,轻轻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一艘…特别大的邮轮。”
裙摆在她膝上沙沙作响。
他的目光像晨雾般轻覆她的侧脸。
侍者恰在此时端上一盘沙拉。
青翠的豆角浸在橄榄油中,像被冲上岸的新鲜海藻。
她机械地咀嚼着,味蕾却只尝到某种近乎悲哀的寡淡。
她刚尝了一口才发现,这道菜除了橄榄油外没有放任何调味品。
没有盐,没有胡椒,就像她没有选择余地的婚约。
她皱着眉头使劲咽下那一口,便放弃了这道菜,推开了瓷盘。
他先前的话点醒了她,她还有充分的时间为自己做准备。
她长时间地望着大海,目光追随着一艘满载香蕉的帆船缓缓从邮轮下方路过。
阳光在碧波上跳跃,将船身斑驳的锈迹映照得格外清晰。
罗切斯特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她的侧脸。
她今天穿着一件绿色的塔夫绸长裙,颜色特别鲜艳,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暗自享受着这种不被察觉的注视——即便她常常对他爱答不理,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反而让他感到一种奇妙的满足。
”这准是开往伦敦港的。”
罗切斯特突然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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