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民妇真的只是听闻,并非亲眼所见,更不知那妖女是如何开膛破肚、挖人心肠的。”
那妇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更是如蚊蝇一般。
“你可知按大雍律,虽没有诽谤私人之罪,但若意欲致他人死地,当以谋杀论处,若证据确凿当处极刑。你若真不知情,便说出那人的名字,证明你是无心之失。”桓霁恩威并施,言语中循循善诱,一张一弛甚为精彩。
那妇人急得红了眼眶,却任有顾虑不愿袒露事实。
薛氿上前将篮子塞回妇人手中,“不愿说便罢辽。不过下次可得换家医馆,这家不老实,给你配的琼玉膏用的皆是极差的药材,病人吃了依旧会盗汗咳嗽,咯血羸瘦,长此以往生机不存。”
一旁的捕快呢喃重复:“咳嗽咯血这不是痨病吗?”
堂上堂下众人吓得后退三四步。
下面更有百姓高声道:“你看看她那副病病歪歪的模样,说不定早被传染了!”
刚才那妇人站过的地方更是方圆一丈无人,刚才那粗莽大汉更是脱了外衣扔在角落,连说好几个晦气。
“新买的衣服,真是晦气!”
“怎么得了痨病还出门,这不是故意霍霍我们大家嘛!”
“对呀对呀,蔡大人您快把她抓起来!得了肺痨还到处跑,这是要把咱们都传染啊!她这分明就是蓄意害人!”
此时蔡璧早起身以袖掩鼻后退到五步之远,突然被叫,他四肢一时愣住。
转头一看,正巧看到桓霁那似笑非笑望向自己的眼神。
“桓大人,下官自幼这身子骨就不大康健,让您看笑话了。”蔡璧慢悠悠地坐回去,但这衣袖是再也没拿开过。
“无妨,古蔺县的百姓还等着蔡大人你做主了。”
“谨遵台命。”蔡璧起身施礼,坐下时看着依旧端坐高堂的桓霁,再低头看看狼狈的自己,蔡璧表面笑嘻嘻,内心高翘着嘴,嗤之以鼻:年轻人就是莽撞,不知道生命的宝贵!
蔡璧轻咳两声,惊堂木重重一敲,那妇人吓得浑身哆嗦。
“既已得病,为何故意往人扎堆的地方跑,莫非真是心存恶意故意为之?”
那妇人吓得语无伦次,哪里还说得出半点话来。
薛氿一拍自己脑袋,心道:“怎么忘了如今的人们可是谈痨色变。”
自己惹得锅,当然得自己洗。
薛氿上前单膝蹲在女子面前,“我帮你号脉。”
妇人却吓得将手缩到后备,垂首不敢看她。
薛氿一笑如春风卷着骄阳,“不说我是妖女,就不兴妖女会点妖法?”
“会会……传染的。”那妇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两个字。
虽然内心很不想害了别人,可心中突然燃起了一团隐秘的渴求,她偷偷地抬头看向街坊们传言的妖女,她那么美,即便是穿着囚服,也美得让人不容忽视。她笑起来的时候想温暖的太阳,让人冰冷的心河渐渐消融。
只见她嘟着嘴,不正经地说着俏皮话:“那怎么办?妖女看上你了。”
妇人的脸唰的一下羞得如山涧红艳艳的覆盆子,“可我……”
“今日定是你的幸运日,痨病——我刚好会治。”
那妇人仰首望着她,眼里满是震惊与希翼,她不顾一切地握住薛氿的手,像是溺水者紧紧攥住岸边的稻草。
周遭亦是一片哗然,堂上的桓霁也眼眸微眯,似在思量着什么。
一个老者瞠目怒骂:“这怎么可能,那可是痨病啊!十不存一,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大放厥词!”
旁边有人将他认了出来:“这不是回春堂的周大夫嘛,今儿这是不坐堂来看热闹?感情好,您说说这痨病到底有没有法子根治?”
那周大夫摇头,语气极为坚定,“自古以来,痨病便是十不存一,即便是侥幸活下,那也需终身调养,且寿命不可与常人而语。”
他看向堂上的薛氿:“小女娃,你不安于室,妄图习得医术,我等暂且不论你医术如何。如今道打起骗人的注意,这些都是病人,你也下得去手哄去他们救命的钱财?”
薛氿起身,并从篮子里取了一包药。
“原来这药包上写着的‘春’字便指的回春堂啊。你说我哄人钱财,我看您老才是真的伤天害理!”薛氿拆开药包,“这琼玉膏源自《洪氏集验方》,里面有人参、蜂蜜、茯苓等药材,用以补气抗痨。可你给她抓的什么?蜂蜜、茯苓皆是最次的那等也就算了,起码还有点药性,可这最重要的人参你居然用桔梗根替代。你这要若是吃上个把月,人怕是早就咯血咯死了。”
“你…血口喷人!”那周大夫气得满脸黑红,指着薛氿大骂:“老夫行医四十载,你一个黄毛丫头也敢质疑老夫的医德!”
“应该信周大夫吧,他家的医馆可是咱们县里最大的一家,一条街站着四个门面了。”
“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小孩就是爱说大话,医药典籍读完否?认得几味药材就敢在公堂上大放厥词?”
后面说话的这位又是一白胡子老头,薛氿看着他还与那位周大夫惺惺相惜地拱手见礼。
有了帮手,那周大夫俨然神气了许多,挑衅道:“你说那不是人参,可有证据?没有证据就莫要信口雌黄,再胡言乱语,老夫定要告你个诬陷栽赃。”
周大夫朝蔡大人拱了拱手,他很是自信,那些“人参”都是由他家祖传秘方炮制,混在真人参之中,即便是城中的老大夫怕也瞧不出来,区区一个巫女妖医,也能识得?
笑话,那他回春堂如今这么大的家业是如何得来?
薛氿轻笑,这群大夫看样子是笃定她一个女子即便是会些医术那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土方,根本没受过正统医学传承,毕竟真正的医学大家谁又愿意将自家传承给予一黄毛丫头。一旦嫁出去,秘方岂不泄露。
这假药做的确实逼真,除非个中行家,否则难以辨出。
可真不巧,她主研的便是药学。
“老字号确实好,可人心若是长坏了,这医术再好,那也是害人的把戏。”薛氿将所
有药包拆开,挑拣出里面的人参摊在一出,又按照真假分为两堆:“这真人参质重,桔梗则轻。不信你们可以试试。”
有人大胆上前一试,“还真是!”
那周大夫也不慌,“小丫头,你这就是以偏概全了。这人参会因为水土不同而大相径异,就如同这琼玉膏中的另一味药材——沙参,北地与南边长出来的截然不同。”
他大摇大摆走出来,带着家学渊源的骄傲自大:“这北地沙参,咱们也叫做北沙参,产地要数幽州蓬莱者良,质坚色白。根条细长,质地脆硬,断面角质样,像这样轻轻一掰即断。咱们南方的沙参,又称南沙参。柔韧不易折,质松泡如海绵,断面多裂隙,需用力才能折断。而刚才被你污蔑为桔梗的便是这南沙参。你用着药方中同样存在的两味药来状告老夫卖假药害人性命,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见薛氿点头,那周大夫更是借机嘲弄:“即是承认,怎么还不快磕头认错,赌咒发誓你再也不敢妄自行医问药?”
薛氿轻笑,“您老怕是误会了,我点头可不代表我认同你所言的全部。医书您背的是不错,看得出来家学渊源,但这医道可不只是死记硬背那么简单。”
她翻弄了下那假人参:“原先我还以为能有这般以假乱真之技,怎么也该是位识药懂药的大家,如今看来,这回春堂的背后怕是另有高人吧。”
“怎么?你这是恼羞成怒,将矛头指向老夫的医术呢?呵!真是可笑至极!”周大夫怒而甩袖,周围站着的百姓也纷纷应援。
“你这小妮子怎么说话呢?周大夫一家子可是世代为医,为咱们古蔺县治好过多少人,岂容你一个黄毛丫头指手画脚!”
“就是就是,大人快快斩了她吧!”
若是以前即便是下面吵翻天,只要不造反,蔡璧他都是能不动则不动。
但一想到刚才那“鸭舌”,他噌的一下站起身,“桓大人,民怨如此,之前此僚也已认罪,依下官愚见,也不用多审了吧,直接伏诛也算是大快民心!”
桓霁连头都未转,只是余光瞥了一下,“即知是愚见,便别提。”
蔡璧:“……"
一旁充当文吏的青竹险些被口水呛到,内心那是呜呼哀哉:娘嘞!官场上就不能结个善缘嘛,我的郎君~
“急什么,即便是要杀头也不差这几句。”
薛氿不急不慢娓娓道来:“我刚才点头是赞同周大夫所言这两种沙参的特性。不过周大夫您确实有几分机敏,金典的琼玉膏并无沙参这味药材,改良版的却加了这个,用于养阴润燥,专门针对干咳无痰的症状。您能在我指出那些假人参是桔梗伪造之时,立刻想到与桔梗相似的沙参这味药材,也算是了不得。只是百密总有一疏,有一点您怕是忘了,这琼玉膏若是加沙参,必选北沙参!”
周大夫气得面红耳赤,却无力反驳,只得恼羞成怒道:“你……你到底是出自何家何派,竟专门来打我们回春堂的脸面?”
薛氿拱手施礼道:“先贤曾言:凤凰曾逝万仞,吾想医道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