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宜安葬,行丧,余事勿取。
——
上京广袤,宫城根下,各家大员的官邸鳞次栉比错落排布。
其中一座府邸内的某个四方院旁,黄绿色的常春藤攀着古朴得有些陈旧的廊木,遮得日光斑驳漏在地面,几根尾藤又顺着廊柱蔫蔫地垂下来。
戚白商坐在廊外的空地上,托腮望着面前的棋盘。
黑白两色棋子透着玉似的光泽,拈在指尖的质感温润,不必问也知晓是非同寻常的华贵之物。更别说下面这张金丝楠木精雕细琢的棋盘了。
“苏子,世人皆说宋太师满门两袖清风,从无贪墨之嫌,可若真是如此……”
戚白商拈着白玉棋子,朝上,对准太阳。
日光透过细腻的白玉质,指尖映得透红微亮。
她轻狭起眼,音色慢懒:“随手送给一个‘囚犯’打发时间的都是这等价值百金之物,既无贪墨,那这钱,是从哪来的?”
叫苏子的丫鬟一慌,停住扫院的扫帚:“戚姑娘,还请您慎言……二爷!”
扫帚从丫鬟手中惊慌落地,扑起几片枯黄的叶。
戚白商懒懒垂下手,顺着丫鬟作礼的方向,看见了从院外踏入的中年男子。
宋家老太师次子,宋嘉平。
戚白商一言未发,冷淡睨着那人。
宋嘉平也不见外,进来后示意丫鬟退出院子,便径直走到戚白商自娱自乐的那盘围棋前,低头背手看了两眼后,他摇头失笑。
“看来戚姑娘不会下棋。”
戚白商像没听见,将白玉棋子围着黑玉棋子,砌墙似的又绕了一圈。
宋嘉平并不介意她对他的视若无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戚姑娘来府中做客,已有三日了。”
戚白商轻哂:“宋太师家学渊源,教出来的儿子果然也有其父无耻之风。当街掳人,在你们这儿原是叫‘做客’么?”
“我宋府以待客之礼,自然便是做客,”宋嘉平轻叹,“只可惜,接连两日,我们都没能在湛清楼等到谢公。”
宋嘉平话间,虽在笑,眼神却死死盯着戚白商的神情。
只是对坐的女子漠然,低垂的长睫都不曾眨一下,她只是又从棋罐里取出了一枚黑子,懒拈着抵在棋盘上。
等摆好了,她微微后仰,似是欣赏了两息,才懒声道:“我早说过,我于谢清晏而言,不过是随手可抛的……棋子。”
她拿着白
子,对上宋嘉平:“为何不信?”
宋嘉平笑容发冷:“我的眼鼻口舌遍布上京,谢公为你做了多少事,我清清楚楚。”
“你确定?”戚白商忽而笑了,疏慵之色半褪,常春藤下满院晴光,嫣然动人,“究竟是你清楚,还是他叫你觉着自己清楚?”
“……”
宋嘉平勃然色变。
须臾之间他心念电转,就着去岁谢清晏入京之后事情反复盘算,其中做戏可能有多少。
然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盘算下来他额头上微微见了汗,却拿捏不住半点准数。
半晌。
宋嘉平回过神,收起笑容:“不愧是谢清晏的枕边人,几句话便能拿捏人心,我还当真是小瞧了戚姑娘。”
“枕边人”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得戚白商眼皮轻抖了下。
她冷淡睖回去:“不是我几句话能拿捏人心,是你畏谢清晏如洪水猛兽。可你怕得没错,他本便是阎王收一众恶鬼之首,酷烈狠绝,算尽人心,我只想逃离他,他也不在乎我如何,你们抓错人了。”
宋嘉平轻眯起眼:“戚姑娘以为我会信?”
“即便不信我,也不信眼前所见么?”戚白商问,“你们撕了我衣裙送信给他,他可曾露面、可曾赴约?”
“……还真是。”
宋嘉平凝视着她,话锋一转,“听说谢公昨日甚至陪婉儿走过几家街市门面,裁定了嫁衣,都不愿到湛清楼一步。”
戚白商眼都未眨,任他打量。
宋嘉平低声:“谢清晏心里若有你分毫,又怎会对你生死安危,如此漠不关心呢?”
戚白商张口:“……”
在宋嘉平期待的目光下,她以手遮唇,慢吞吞打了个哈欠。
宋嘉平僵住。
打完哈欠,戚白商朝死盯着她的宋嘉平无辜地眨了眨眼:“你不会指望,我听了这话后大为伤心,以泪洗面,将我知道的与谢清晏有关的事情,全都告诉你吧?”
她说罢,自己轻声莞尔:“别白费力气了,我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怕是还没你知道的多。”
宋嘉平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息后,他怒极反笑:“好,不愧是安惟演的外孙。来人!”
“……”
戚白商眼角微矜起,不动声色地望着起身的宋嘉平。
宋嘉平冷笑:“今日天气极好,我邀戚姑娘同游上京。”
“?”
——
上京东市,泉乐坊
。
戚白商被一名宋家的死士挟持着下了马车。
一圈护卫将两人包绕起来挟持戚白商的那名死士与她状似亲密并肩而行实则冷冰冰的**尖就抵在她后心口处。
稍有异动不用一个呼吸便能给戚白商扎个透心凉。
戚白商原本还不明白宋家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是要做什么直到死士挟着她进到了一家临街的首饰店铺内。
戚白商刚被迫停身。
“阿姐!”店铺里侧响起声惊呼。
戚白商抬眸望去便见婉儿面色苍白地望着她眼圈暗红像是哭过。
而此刻陪在婉儿身旁那道雪袍绲银竹松壑的身影正是谢清晏。
那人垂着手指节轻拂过店家端出来的金玉首饰眉眼温润清隽像是对店内闯入的不速之客毫无察觉。
“谢公好巧啊。”
挟持着戚白商的死士挤出笑容“我家主人邀请谢公到湛清楼一叙却不见谢公大驾这才专程——”
“婉儿你看这支簪子如何喜欢么?”
谢清晏抬眸从托盘中拿起一支。
他左手握住了身前女子的手臂将要跑向戚白商那儿的戚婉儿不容挣扎地拽回面前叫她背对着他们。
缀着珠玉垂饰的簪子被那人修长指骨抵着比在戚婉儿发髻旁。
谢清晏端详了两息含笑道。
“不错
“谢公当真如此无情连枕边之人都识不得了?”宋家死士冷声扣着戚白商上前那柄**几乎要刺破她后心口外的衣衫。戚白商脸色微白下意识地想去看戚婉儿。
只可惜戚婉儿被谢清晏死死捏着手臂不敢动弹。
而谢清晏如若未闻渊懿峻雅未**毫他将金簪递给了一旁瑟瑟发抖的店家温声道:“包起来吧。”
说罢。
那人疏慵散澹地回了眸目光如行云流水般他不着痕迹地扫过面色苍白的戚白商落在了挟持她的死士脸上。
这一息像是拉到无限长。
谢清晏看得很缓似用眼神作刀要一丝一毫将这人模样刻入脑海。
戚白商能觉察到身旁死士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剧、肌肉紧绷。
就仿佛被凶兽盯住欲要逃窜的猎物。
抵在她后心的尖刀逼得她微微仰脸向前了步。
谢清晏的眼神落回到她身上。
那之间的情绪早已收敛彻底涓滴不
遗他看一个陌生人似的望着她。
“二位大概是认错人了——”
“我与戚姑娘不熟。”
话音掷地谢清晏接过店家包好的金簪付了银子。
他握住戚婉儿的手腕不顾她急切得红了眼拉着她便踏出了门。
甚至不给身后宋家死士再作反应的机会。
那人走得决绝不曾回一次头。
“……!”
抵着戚白商心口的刀尖绷紧又骤然一松。
死士咬牙切齿:“追——”
“不必了。”
一道身影踏入首饰店铺。
宋嘉平背手目光复杂地从远处离去的马车上收回落到了戚白商身上。
他盯着女子有些苍白却又看不出更多情绪的美人面遗憾咋舌:“看来当真是我们高估了你对他的影响——不不止。”
宋嘉平上前低头语气几分阴毒狠厉:“谢清晏他这分明是想借我们之手让你死啊。”
“……”
戚白商慢慢垂回了眸。
她知晓的。
他筹谋十六年不该、也不能为任何人妥协。
至于余下那点恼人的、叫她恨自己情绪用事的涩痛……
兴许便如她与兄长所言。
终究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至少她不能。
——
那驾马车从首饰店铺外远行在闹市内东挪西转终于在三条街市之外的一个巷子里停住。
谢清晏下了马车推开院落后门。
穿过廊下戍卫的玄铠军甲士他径直入了后院一座厢房内。
紧闭的房门甫一打开迎面便是浓重扑鼻的血腥气。
“主上。”
两名看守从刑架前绑着的人身旁退开朝谢清晏作礼。
谢清晏无声又漠然地抬手。
二人接令转身向门外走去。
与他们擦肩而过从院中追上来的戚世隐在那满屋的血腥气间僵了下他咬牙不忍地别过头停在门外:
“此案我不查了!让他们放白商回来!”
“即便是装也给我查下去。”
谢清晏背光站在屋内修长的冷玉似的指骨微微屈着划过那一排排剔骨刀似的刑具。
他随手拿起其中一把在掌心转过半圈。
“你不查她先死。”
平寂如死水的话间那人转身一刀扎进了刑架前缚着的萧世明小臂中。
“唔——!!”
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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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布塞满口中的萧世明猛地仰头脖子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血汩汩涌出一瞬就染红了谢清晏的手骨。
他面无表情地垂着眸将刀柄缓缓旋转拧动。
随着那麻布塞口都无法阻遏的恸声震动。
门外戚世隐不忍又复杂地扭开了头。
谢清晏慢条斯理地抬眸他像是审视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漠然望了许久才抬手抽走了给萧世明塞口的麻布。
然而这会儿萧世明已经没了呼救的力气。
他痛不欲生地抬起头面如金色:“我只是……只是宋家的一个义子……你……你问什么我都不知晓……”
“我何时说过我要问你了。”
谢清晏冷漠地临睨着他“我不屑、也不会信你一个字。”
说罢谢清晏将刀甩给了戚世隐。
“余下的你来。”
戚世隐面色陡变:“我不想用这种方式——”
“你以为我是在怜悯你么。”
谢清晏眼眸冰冷地望他指向了萧世明“错信于人那就践踏过你自己的原则和情义这是你应得之咎。”
谢清晏转身踏出了屋门。
院子内。
刚安抚过戚婉儿的云侵月看见他溅了一身的血皱眉过来:“你这……”
“董其伤到哪了。”谢清晏漠声打断。
云侵月无奈道:“最早明日便至……我听婉儿说你们已经等到戚姑娘了虽说看起来还无事但置之不理……”
“他们蠢你也和他们一样么。”
谢清晏蓦然回身声音低哑眼神沉戾。
“我若去了你猜从今日起宋家会对她做什么?”
云侵月一哑。
“只要证过她于我之重为了逼我就范宋家会榨干她每一滴血。”
字句如碎骨谢清晏瞳底见了血色。
云侵月有些不忍却不得不说:“可她若出了事……”
“她若有事”
谢清晏戾声回身向外走去。
“我、并宋氏九族给她凌迟陪葬。”
-
翌日
戚白商对着烛火下的棋盘苦思冥想。
“这里似乎少了两个。”
她将棋盘下角围着一圈白子的一圈黑子摘了两个然后对着满盘看起来胡乱摆置的棋颇有些愁眉苦脸。
“不够啊从这里到这里再到这里……还是会被逮到。”
对着迷宫棋盘走了三百遍戚白商还是没找到能逃出这座铜墙铁壁似的宋家宅院的法子。
她有些烦了信手一推。
摆出来的“地图”便被她揉作一团乱象。
戚白商托着腮扭头望着窗外颇有几分凄清的月亮。
今日已是正月二十一了。
算时间若快马加鞭都够巴日斯从上京到北鄢再折一个来回的了。
自昨日在谢清晏那儿吃了瘪宋家似乎放弃用她谋事了。兴许碍于“广安郡主”这御赐身份他们并没有因为她完全无用就恼羞成怒将她一噶了事。
不过看这个节奏……
也不知道关到哪一日才是个头啊?
戚白商扒拉着手指。
“算时间老师这两日就快入京了。妙春堂那儿多半也得了信……出了虎穴又入狼窝莫非我今年犯哪一路太岁吗?”
叹过气戚白商懒蔫蔫地将自己仰入躺椅里。
虽说是阶下之囚不过这几日倒好像成了她入京之后最无所事事、得以喘口气的少有的“清闲”日子。
倒是让她得以想清了最近之事。
那日三清楼内长达一个时辰的密谈便是她为了得到巴日斯的确认——
与她在谢清晏苦肉计中得到的启发猜测相符母亲与婉儿昔日所中奇毒果真是北鄢特有且还是极少人能弄到的稀有珍贵的奇毒。
她近日试探过宋家通敌叛国之事定是瞒着二皇子的。
当初见他在琅园对毒发难救也是所料未及说明那毒的毒性之剧他并不了解多半是从什么地方悄然拿到、甚至是偷走的。
那便只能是存于宫中秘处又与宋家相关……
戚白商轻眯起眼在脑海中勾勒起那位她印象并不深的在朝臣百姓眼里与世无争的宋皇后的模样。
可宋皇后与母亲该是无冤无仇若真是她为何会对母亲下**?
戚白商百思不得解一时烦闷。
看了眼乱七八糟的棋盘叫人出不得的迷宫她慢慢吞吞地抬手又揉上一把:“尽是陈年朽木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呢。”
想着戚白商不由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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