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七刻,天光将破。东方天际,一线鱼肚白正缓缓洇开,化作一抹极淡的青蓝。地上的残雪,被这微光一照,泛起一层凛冽的白霜。
帐内暖意尚存,帐外寒气逼人。南岁莞悄然起身披上厚氅,独自走向营地边缘那片新立的坟茔。
白雪枯枝间,八根削尖的竹竿伶仃地立着,顶端悬着被风雪撕扯得破破烂烂的白布条。竹竿之下,是八块灰褐色的粗糙石头。上面用利器歪歪斜斜地刻着亡者的姓名与身世,字迹深浅不一。
远远望去,真像雪地里散落的八块黑炭,突兀又沉寂。
南岁莞走到近前,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又一个一个地深深躬身祭拜。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肃穆与郑重。就在她拜到第三块墓石前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踩雪的“咯吱”声。
一个白胖的身影停在她身后,恭敬地问好:“娘子安。”
南岁莞直起身,回过头:“嬷嬷请起。”她看着眼前这张脸,像个刚出笼的白面馒头,鼻翼宽大,眼睛被丰腴的脸颊挤得有些细长,是膳房的杭芍嬷嬷。
“这么早,嬷嬷也来祭拜?”南岁莞柔声问道。
杭芍嬷嬷应了声,微微抬起下巴,示意着南岁莞身前那块墓石。石上刻着两个字:桂枝。
“桂枝呀…”年过五十的老妇人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感伤,像是瞬间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别看她那张嘴厉害,成天嫌我胖,还笑我打叶子牌出得慢。可她手气好,老赢,赢了就在那儿得意地笑,说回头换了钱给我买桂花糕吃…”
杭芍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没再说话。
她没说僧贼冲进来的那一刻,桂枝是怎么用尽全身力气,死命把她往远处推了一把。她也没说,桂枝声嘶力竭地对她喊:“快走!别回头!”
她是从小和桂枝一起长大的交情,几十年了,总被桂枝当不懂事的妹妹训。所以她听话了。她真的没回头。哪怕身后传来桂枝那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呼号,她也只是咬着牙,按桂枝说的,快跑,别回头。
直到入殓时,她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桂枝后心那个被刀锋整个捅穿的血窟窿。那一刻,她才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为什么不回头,拉她一把。
南岁莞见她沉默良久,周身都笼罩着一种化不开的悲恸,便知趣地岔开了话题。她望向远处连绵的荒山,轻声感叹:“这里…为何匪患如此猖獗?”
这一问,仿佛触动了杭芍心直口快的某个开关。她像是要把积压多年的郁气一吐为快,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都是陈年旧账了。当年,咱们当年打江山,太心急,贸然去攻神京。结果,里头那些梁神宗的残党也是一帮狠人,反手绕过来,把咱们在京郊的大本营给端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元后娘娘,还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全都没了,只有如今的长公主殿下,侥幸逃了出去。后来,梁神宗在宫里放火自焚,可他底下有个‘复梁教’,借着乱世,在这京畿之地猖獗了好一阵子。”
“眼看就要被靖远将军…就是温将军的父亲温琅将军给剿灭了。偏偏那时候,漠北的蛮子又作乱。温琅将军没办法,只能带兵去了漠北。他倒是厉害,拼死在那边杀了蛮子王,解了咱们的大危,可他自己也…”杭芍叹了口气,眼中的悲伤更浓了。
“所以这京郊连年兵祸不断,又要供养神京里的达官贵人,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那‘复梁教’的余孽,便死灰复燃,改了个名叫‘闻香教’,尽是装神弄鬼,收拢了好多活不下去的百姓和匪子。也就是前几年,骁骑将军…就是温将军,带兵灭了那一带最大的琼水帮,这地界才算稍稍好了些。”
杭芍一口气说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南岁莞静静地听着。她看着眼前这片埋葬着普通人的雪地,又想起那个在帐中向她许诺未来的年轻将军。
原来,那些她遗忘的岁月里,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都经历了如此沉重的过往。原来,他的父亲,也是葬身在了这无休无止的战乱里。
南岁莞心头一动,又生出几分好奇。她望着杭芍,轻声问:“嬷嬷怎会知晓这许多?”这一问,倒不是疑心嬷嬷的身份,而是…这些牵扯到圣上的陈年旧事,甚至直指当今圣上的龙兴之地,怎敢如此直白地说出口?
是桂枝嬷嬷的死,让她没了顾忌,还是…自暴自弃了?
杭芍听了,那张白胖的脸上竟浮起一丝与有荣焉的复杂神色,随即又化作了满腹的怨气。“哎呦,我的娘子,”她的声音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炫耀。
“咱们相爷,当年可是这儿的县丞老爷。他中了科举,本分做官,偏偏被两个会些拳脚功夫的混混,半哄半骗地给裹挟了。那造反的第一炮,就是他们撺掇着相爷,把这儿的知县给干掉了!可怜我们相爷,就这么惹了一身骚,劳心劳力了一辈子!”
南岁莞心里咯噔一下,一个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她试探着问:“那两个混混,该不会是…”
杭芍眼一瞪,怨愤几乎要从那双细眼里喷薄而出:“还能有谁!就是当今圣上,和那位靖远将军!”
“嬷嬷!”南岁莞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捂住了杭芍的嘴。“这话怎么敢说!”她压低声音,心跳得如同擂鼓。
身后,一声故意的、清冽的咳嗽声响起。“咳。”
南岁莞身子一僵,缓缓回头。温少虞就站在她俩身后不远处,晨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形,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他眸色深沉,嘴角却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原来,南娘子也知道怕。”
南岁莞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又羞又恼。可对上他那双眼,那点恼意又莫名消散,化作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心疼。她嘴唇一撇,故意扬声道:“有温将军在此为我们放哨,我们自然什么都不怕。”
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晃过昨夜的画面。他捧着药碗,哄着她喝药时,那有些笨拙的温柔,和像犯了错一般腼腆的小眼神。还有他单膝跪地,抬头任她打量时,那双沉静的眼眸,像东风解冻的富春江水,沉静之下,是涌动的春意。
她怎么会再怕他。
这些动作,这些神态,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熟稔与亲切,仿佛…和他已经认识了很多年。许是发现他并非一件寒光凛凛、没有感情的兵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便会如此吧。
温少虞听着她带刺的娇嗔,并未动怒,只是走近两步,神情变得郑重:“圣人之言,近则不逊,远则怨。”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这些涉及君王功过之事,需得有度,不可妄议。”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尤其当今圣上,并非宽宏大量、闻过则喜之人。”
南岁莞看着他努力板起一张俊脸,作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玩。她眼珠一转,水杏眼亮晶晶的,天生粉润的菱唇微微翘起:“是,是岁莞顽劣,惹师父费心了。”
那尾音拖得又软又长,带着几分不自知的缠绵与撒娇。她脸上那份元气明媚的笑意,像一道光,瞬间劈开了温少虞记忆的壁垒。
他有片刻的晃神,仿佛又回到了琼水帮的山寨,那个明艳张扬的少女,也是这般笑着,闹着,拽着他的袖子,脆生生地喊:“小虞,小虞!你来当我的压寨夫君,我就是你的师父了!枪法、药草、做好吃的,我通通都教你!”
温少虞的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
“啧啧,”一旁,被松开嘴的杭芍嬷嬷发出了意味深长的咂嘴声。
那抹薄红迅速蔓延开来。温少虞猛地回神,愈发窘迫,只得强行板着脸,用更郑重的语气掩饰道:“天色不早,歇息了一夜,也该继续上路了。”
·
车马行至黄昏,终于在一处村落前停下。一路的颠簸,让南岁莞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似的,掀开车帘的手都有些发软。
幽茂的古木层层叠叠,如巨兽的爪牙,环抱着这片名为楼桑村的土地。入目所及,是几间零落的屋子,外墙的泥土斑驳脱落,屋顶的瓦片参差残缺。
一盏昏暗的风灯挂在村口的老树上,光晕染开一小圈,照不见更远处,死一般的静令人心慌。
随行众人人手提了一盏行灯,幢幢灯影,更衬得此地诡谲。雪色掩盖了太多破败,却也让那些从雪下顽强探出头的枯黄草尖,和被丢弃在院落角落的破旧家具,显得愈发不堪。
南岁莞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寒气依旧无孔不入。突然,一声极轻的犬吠,像针尖,刺破了这片死寂。她循声望去,正见温少虞提着风灯,一言不发地朝那声音的源头走去。
灯光下,那是一只土狗。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浑身的毛发都沾满了雪沫,正不住地发着抖。
温少虞只看了它一眼,便回过头,沉声道:“跟上。”那土狗竟似听懂了,呜咽一声,转身便钻进了一条幽暗坎坷的林间小道。众人只好提着灯,跟着那颤巍巍的小小身影。
茜草的脚踝本就崴青了,走在这雪路上一瘸一拐,南岁莞看着心疼:“茜草,你的脚…我扶你。”
“娘子,使不得!”茜草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奴婢身子贱,哪能让您…”话未说完,一只胖乎乎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搀住了纤瘦的茜草。
是杭芍嬷嬷。她瞪了茜草一眼,嘴里念叨着:“娘子心疼你,你倒扭捏起来了,仔细再摔一跤,更耽误事。”
一行人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大半个时辰。四周除了风声与踩雪的咯吱声,再无其他。就在南岁莞觉得连肺里吸入的空气都快要结冰时,空气中飘来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先是牛羊的低哞,隔着林子,听不真切,却足以振奋人心。紧接着,是柴火混着米香的炊烟味。队伍最前方的几名侍卫精神一振,立刻加速跑了过去探路。
不过片刻,便有一人折返回来,脸上带着喜色:“将军!娘子!前面有人烟!属下们看到了篱笆围着的院子,还晾着衣物,门前有大石磨,水缸里的水都冻实了,已经和一位老乡搭上话,说了是为相爷办丧事路过此地,他去喊村正了!”
南岁莞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等她随着队伍走到村头时,已有几十个男男女女等候在此。他们都穿着洗得发白的短麻褐与短麻襦,脸上是长年劳作留下的风霜痕迹,神情却透着一股质朴的恭谨。
为首一位老者上前,对着温少虞和南岁莞深深一拜:“草民楼桑村村正韦贤,见过将军,见过姑娘。我等听闻是为老相爷办丧,心中不胜哀戚。正好家中煮好了饭,若不嫌弃,还请将军与姑娘赏脸,吃顿热乎的再歇脚。”
温少虞面色沉静,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不必了,我等下车前已用过干粮。”
那村正却十分执拗,又上前一步,脸上堆着笑:“将军一路劳顿,喝口热汤也是好的,咱们坐下聊聊天,也好商量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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