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明入玄英卫不过四年,与朝中文臣接触不多,而仅有的几次打交道又给他留下了文臣多敏感、说话喜阴阳的印象。
因此方湛的那句自嘲,落入裘明耳中难免使其一惊,只以为自己方才多嘴,得罪了眼前这位圣上的宠信。
他慌忙告罪:“卑职并没有说大人表里不一的意思.....”只是习武之人不善言辞,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方湛回首看见他的异样,便明白自己的话使人误会了,无奈道:“裘校尉不必多心,方某一向说话爱开玩笑,你还是早些适应为好。”
裘明一头冷汗,中气十足地回了个“是”,可下一刻又觉得哪里不太对。正想再找补几句,却抬眼瞧见方湛已回身走出去很远了,只好快步跟上。
二人又走了不多时,街两侧的屋宇渐渐变得方正高阔,往来行人中也出现小轿或是马车。裘明认出他们已经走至另一片较为繁华的坊区,便提出要给方湛找辆马车,却被后者制止了。
方湛驻步在一家酒舍前,此刻店里尚未打烊,有隐约琴声从透着光晕的二楼轩窗中飘出,不及落至街上,就被对面一搭棚底下的热闹喧杂声给盖了过去。
棚下挂着两盏风灯,灯下一口热气腾腾的大煮锅旁,人们围锅而坐,边吃边笑着互相攀谈,那锅中的热气香味散在冬夜中格外诱人,时不时吸引着过往行人。
“裘校尉,”方湛看了眼街对过的吃食摊,转头对裘明吩附道,“今日那小吏招供的东西不少,还要劳烦你回去尽快整理出一份供状,记住,私下里交给我就好,不必让州府知道。”
“是。”裘明应下,随即又迟疑问道:“大人,州府的案子咱们当真不再推翻重审了么?”
方湛未直接回答,他环顾四周,只见寒夜中的路人行色匆匆,无人留意这边,便淡淡反问了句:“裘校尉认为,圣上派你、我和冼少监千里迢迢来到云州,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查明叶阳县县令之死的真相,平抑民乱,保云州安宁。”裘明一板一眼道。
方湛静静凝视了他半晌,试图从那张被密须盖住一半的脸上看出点装傻充愣的端倪。
片刻后,他微微叹气,此行任务如此之重而圣上偏给他安排这么两位——一个八成早就不记得自已来云州是干什么的了,一个武艺虽高强,目前看来头脑缺了些变通。
“你说的倒也没错,毕竟敕谕令勘上就是这么写的。”方湛点头,随后暗忖了片刻,终还是提点暗示道:“不过,圣上对云州的关心可不止于此。”
裘明两条浓眉拧在一起:“那圣上还关心什么?”
方湛四下看了看,随后抬手朝西一指。
这次裘明蓦地反应过来了:“西山银矿?”
方湛微微颔首,但考虑到其中牵扯过深,他也只能点到为止:“总之,此案若是推翻重审,只会打草惊蛇,反而误事。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捉拿张金龙,他背后的人和事才是我们真正要搞清楚的。”
他略作停顿,继而安排道:“犯人母亲那边,先前是我的人在盯,明日开始就由玄英卫负责,另外再派人手去秘密追查张金龙的下落,不过这几日我会着人放出罪吏在城内的消息,引他现身,一旦出现,即刻拿下。至于州府里的那个内应……”
他若有所思:“想来他的所作所为,不止是放走一个罪吏那么简单,不过证据未明之前,最好先按兵不动,派人盯紧他的一举一动,日后你我与他在府衙见面还需不露声色为好。”
裘明点头称是,随即问道:“那张金龙的东家刘百盛呢?”
刘百盛是矿监田青的人,而田青正是成乾帝身边最受信任的大当许采忠的爱徒。
今日一审,方湛似乎已经拨开云雾远远看清了对岸的场景,可一低头,脚下仍是荆棘密覆不见去路。
他略微沉吟,淡淡道:“这个刘百盛,就由本官亲自会一会。”
事已说定,方湛便让裘明先回去,自己则依旧立于酒楼门侧,默默看着街对过,似乎在等待谁。
街边吃食摊上围坐着一圈布衣食客,其中一个略微瘦小的身影正与旁边人说笑着,忽然余光掠到这边,扭头仔细一看,先是一愣,随后埋头匆匆扒完碗中吃食,站起身过街小跑而来。
“公子可是专来寻我的?”来者躬身作揖,说话声音青涩明朗,模样秀气,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这便是方湛自入京一直带在身边的书童斐然。
此次赴云州,方湛并未与他同行,而是让其混入一商队,先行入城。他料到此番在云州行事或许会受到掣肘,便安排斐然暗中待命,日常就住在他身后这家酒舍里。
果不其然,抓获尤谨后,斐然便派上了用场。他扮作从外乡来云州做布匹生意的伙计,到尤谨居住的坊巷挨家挨户串门子,假借收购棉线纱线,趁机打听情况。
斐然本就机灵善言,再加上清秀讨喜的长相,轻而易举就打入老太太小媳妇的内部,迅速搜罗到方湛需要的信息。
按照约定,斐然有什么消息可于酉时左右去长顺坊一个陆姓大夫的坐诊医馆,那个时辰方湛一定会在。因而此刻他看着突然出现在此的公子,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湛见他一脸疑惑,解释道:“路过此地,恰巧看到你,正好也跟你知会一声,小吏母亲那边就不用辛苦去盯了,以后由玄英卫的人接手。明日你便搬回州府馆舍,若有人问你此前行踪,就称一入城便去帮我寻画了便是。”
斐然了然称是,随即又问:“公子下一步有何安排?”
“接下来你就专心打探那副画的消息吧。自到云州,我几次去华严寺递拜贴,但闻觉前辈都不愿见我。”方湛颇有几分无奈。
“公子不必泄气,凡大家多少都有性情独僻之处,更何况闻觉法师乃超脱世外者,我等贸然上门,碰钉子也算正常。”斐然安慰着,又开朗道:“明日我再去替公子递一次拜帖就是。”
方湛颔首,目光却落在酒舍门口进出的行人身上,不知所想。
斐然以为他还在烦忧寻画一事,宽慰道:“公子所寻之画只在十几年前的上京昙花一现,随后便杳无音讯。听翰林画院的蒲画直说,如今可能知晓此画的,除了当年在上京游历的闻觉法师,再就是已故韩画直的那本《屿阔杂记》了。若闻觉法师不肯见我们,咱们就去韩家借此书一阅,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屿阔杂记》是前画直韩归生前所撰的一本手记,不仅将所有经其手揭裱修复的书画一一记录在册,还收录了其时上京一些有名的书画雅事。
方湛所寻之画虽在当下无人问津,但十几年前却是风头无二的名作,想来被韩画直记录下来的可能性很大。
只是得知此消息时,他们第二日就要启程离京,尚未得及去韩家探问。
“听说韩画直的次子韩立煜就在云州为官,公子不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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