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小说网

19.第19章

兰京头埋得更深,脖颈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声音硬邦邦的,“谢大将军厚赐,小的不去……”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的火焰终于窜起,“小的只求大将军开恩,准我赎身,放我回建康!我家中还有妻小……”

“男人大丈夫,”高澄打断他,阳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深影,“整日把‘家’挂在嘴边,念着那点炕头灶台的温情,能成什么气候?想要女人,我赐你一个便是。”

“不必!”

“不识抬举的东西。”高澄嗤笑一声,“那就下去,莫要在此扫兴。”

兰京胸膛剧烈起伏,猛地转身,撞开门帘负气而去。

看着那剧烈晃动的门帘,陈扶软声道:“大将军,既然他如此心念故土,强留无益,不如……就放他走吧?”

若能劝得高澄放他走,倒省了自己费心谋划,冒险杀人。

高澄回眸看她,“稚驹怎会说出这般不合时宜的话来?“

东柏堂宴请南使,非兰京那手地道的江左风味不能彰显诚意。他是梁国降将,由他掌勺,若有姿态放得高的梁使,叫出来给看看,本身就是下马威。其手艺无有替代,身份关乎国体,岂能说放就放?

而她作为他的外交女史,若这点道理不通,岂不可笑?

但她仍不避讳,又道:“可他心不在此处,强留身边,犹如怀抱荆棘,就不怕……反受其祸么?”

高澄并未直接回答,他目光投向窗外,似乎穿过厚厚的窗纸,望向了极远的地方。

“小时候,我和兄兄、家家……”他顿了顿,意识到陈扶可能不懂,“就是阿耶,阿母。我和兄兄、家家在怀朔镇时,草海连绵,直铺天际,跑上一整天,也跑不出那片绿色。风吹过来,能看见里面藏着的牛羊,马匹。”

陈扶脑海随着这描述浮现出那壮阔之景,不禁轻声应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澄略显诧异,“你这汉家小女郎,竟也知晓我们鲜卑的敕勒歌?”

“稚驹不仅知道,还会唱呢。只是不知……我学的调调,与大将军小时候听的是否一样。”

她所会的旋律,早已是千年流转、几经修饰后的了。

高澄来了兴致,往榻边悠然一靠,将手在腮下一托,笑吟吟望定她,“唱来听听。”

陈扶清了清嗓子,轻轻哼唱起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她声音稚嫩,却空灵穿透,唱到兴处,将后世添上的词也自然哼出,“篝火映着脸,醉了套马杆,心随天地走,寻找那达观……”

高澄眯眼听着,这调子比他们唱得婉转太多,心随天地走,寻找那达观,原歌里并无此意,但经她填唱,将草原纵马的豪情,化成了诗意与追寻,竟别有一番触动心肠的韵味。

午后稀薄的光线透过窗棂,柔和笼罩着她。黑亮的大眼仁像两汪幽深的泉,悠悠地映着他的影,被这样目光看着,那颗心就像是真的随着她走遍天地,看遍苍茫,寻到了生命之达观。

陈扶唱完,见他眼神不聚,晃了晃他胳膊。

高澄回过神来,心下正柔,反手握住她手,笑道,“稚驹唱得好极。”

陈扶却惦记着正事,追问道:“所以,这和兰京有何关系?”

高澄眸中那片迷醉被拉回现实,唇角重新噙起那抹残酷笑意,“自然有关。草原上驯马,就在如今这时节,将春未春,北风还硬得很,野马被捕获后,要立即骑乘上去。”

他眼神锐利,仿佛眼前真有一匹烈马,“它立,你便需后仰,它颠跳,你便需蹬紧马镫,借力化解。如此反复,直到它力竭汗涌,再也折腾不动。待其野性稍褪,便可逐步调教,直至彻底顺从你的驾驭。”

“遇到驯不好的呢?”

“性子格外暴烈的,无非多耗些时间,费些精力罢了。”他忽地倾身,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小马儿,这世上,就没有驯不好的马,只有放手的人。”

陈扶沉默了。

他哪是在说驯马,他是在说,兰京迟早会驯服的。

她在高澄身边作女史已有两年光阴,足够她将他从里到外,看得分明。

高澄是雄杰,是能臣,更是个典型的政治生物。在他眼里,万物皆有其位,而人,与骏马、利刃并无不同,都不过是达成目标的工具,是棋盘上效能不一的棋子。

因在乎结果,所以深谙驯化驱使之道,自然极易成事。

可正因只在乎结果,不屑于体察人性之幽微,所以,他偶尔会看不准人。

-

“他竟然真的敢反!”

高澄将一份急报狠狠掼在案上,凤眸烧着怒火,更有一丝隐晦的、自己看走眼的恼羞。半月前他还笃定那条‘虫’没胆子,结果刚上任便向宇文黑獭献了虎牢关!

简直像一记耳光,又快又响。

陈扶为他斟上清茶,慰道:“大将军息怒。高慎鼠目寸光,此番是自取灭亡,自从大王布局河阳三城以来,宇文泰的武川军凡东出至河阳、邙山一带,何时讨到过便宜?邙山实乃大魏之福地,此次,亦不会例外。”

高澄躁动的怒气在她肯定的语调中渐渐平息。

“那你觉得眼下该当如何?小王猛。”

“除了于粮饷、后勤全力支援大王外,只怕还需将崔大人妥善藏匿起来。他已上呈弹劾勋贵的奏疏,虽还未彻查,但那些人必寻衅以待,借机发难;而为了稳定军心,大王恐怕不得不处置崔大人;更何况,高仲密此番谋叛的表面缘由,与崔大人看起来还真难脱干系,正是他们攻讦的绝佳借口。”

高澄低低一笑,“最称我心者,稚驹也。”

甘露迎上回府的陈扶,为她解下氅衣,“女郎今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上司忙着‘藏人’,提前下职了。” 陈扶转向净瓶,“匿名信确定送到晋阳了?”

“仙主放心,送到了。那浮浪人是个机灵的,亲眼见到郎君拿到信,才离开的。” 净瓶压低声音笑问,“仙主,那这下子……是不是就能活捉那宇文泰了呀?”

陈扶摇了摇头,“不过是尝试罢了。人若真能因几句谏言就改变,又何来‘性格决定命运’之说呢?”

当初她也曾命甘露写过匿名信,投到高敖曹将军府上,警示他河阳乃他之大劫之地,莫要临阵轻敌。很可惜,毫无用处。高敖曹还是因为看不起宇文泰,在战场上命人竖起旌旗、伞盖。

那无异于插标卖首,终是殒命。

而这次,依旧如她所料,最终什么也没能改变。

两个月后,高欢班师朝邺,战场的详细消息也传回了东柏堂。

当彭乐率领数千精锐骑兵,从北侧悍然冲入西魏左路军时,陈元康当即依她信上示警,建议高欢派兵紧随其后。

然而,因为有人奔至高欢马前,疾呼彭乐是临阵叛逃!高欢心中惊疑,唯恐派去的将领见势不妙也跟着反了,竟硬生生按下了增兵的念头。

陈扶得知此节,虽觉可惜,但亦能理解。这不过是乱世之中,主帅面对复杂人心时最正常的反应。

接下来发生的事,便与历史记载无异了。

勋贵们群情汹涌,要求严惩‘逼反’高慎的崔暹,高欢为安抚众将,扬言要斩杀崔暹。

高澄闻讯,急入别府为崔暹求情。

既然大战已胜,也就不必过度顾忌勋贵的抵制之音,高欢本也无意杀崔暹,顺着台阶就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饶他一命!但我定要狠狠揍他一顿出气!”

高澄在放出崔暹前,警告陈元康,若让崔暹挨了这顿打,他高澄此生都不会再理他了。

陈元康早已认定高澄是他要效忠的明日之主,哪受得了这话,待到崔暹入别府,脱衣袒背准备领受杖责时,他瞅准时机,快步趋入,恳切劝言,“大王以天下托付世子,难道竟连一个崔暹都不让他保下吗?”

此言一出,直击要害,高欢长叹一声,终是宽免了崔暹。

-

夏日渐长,蝉鸣初噪。

高澄从文书里直起身子,瞥向书架前忙乎的陈扶,她今日穿了一袭浅水绿襦裙,看着便觉清凉。

“过来。”

不等她走近,便伸手将人揽到膝前,依着她头顶比了比,又端详她的脸,笑道:“长高了不少,只是这脸盘儿没怎么长开,还像六岁似得浑圆。”又道,“这裙子倒挺衬你。”

陈扶目光也落在他的宽衫上,唇角微弯,“大将军今日这衫如冷月入怀,衬得大将军巍巍然玉山将倾。”对上那双挑起的凤眸,“脸还似二十那年一般,艳色独绝。”

“你这小词,一套一套的!”高澄被哄得开怀,正要再逗她两句,门外刘桃枝禀报,尚书左丞宋游道求见。

那宋游道入内,条理地汇报他欲弹劾咸阳王元坦、太保孙腾、司徒高隆之、司空侯景、录尚书元弼、尚书令司马子如等人利用公家金银放贷取息之事。

虽也是直面豪强,却并非崔暹那般一味刚直,言语间亦能体察时局之艰,显出其人情练达之处。

高澄听罢,赞叹:“好!我有卿与季伦,一人执掌南台,一人掌管北省,何愁天下不治,吏政不清!”

两人又就具体罪责细节商讨良久,直至刘桃枝再次入内提醒,三日前广阳王元湛曾下帖相邀,问是否赴宴。

高澄意兴阑珊,正欲摆手,宋游道却温言开口:“大将军,广阳王此番相邀,或是一片诚心。其父在世时,于游道有知遇之恩,游道与其相交甚久,知其乃性情中人,此番宴请,应是欲叙情分,非为请托。”

高澄略一沉吟,笑道:“既游道如此说,那便去坐坐。”

见高澄车驾至,广阳王元湛亲自扶车相迎,身后跟着彭城王元韶、襄城郡王元旭、高阳王元斌、元蛮等一众。

陈扶被高澄一把揽下车,扫了眼,都是此番未在崔暹、宋游道弹劾名单上的元氏子弟。

众人因在曲水流觞见过她,纷纷与她互礼笑语。

待看到宋游道,元湛眼中露出欢喜,执手唤了声“游道兄!”,宋游道亦含笑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中。

入得厅内,寒暄片刻,元湛便笑着命人呈上礼物。

给高澄的是一副画卷,予宋游道的是一方色如黑玉的古砚,就连陈扶,也给备了一套孤本《诗经》注疏,显然是因她善诗而投之所好。

他先对宋游道笑道,“游道兄,知你雅好,这方古砚,聊表心意。”又对高澄与陈扶道,“大将军,陈女史,些许薄礼,万勿推辞。”

高澄接过那幅卷轴展开,陈扶心头剧震,竟是顾恺之的人像真迹!

然而她终是控住了,面上只淡淡一扫,更在元湛将《诗经》注疏递来时,率先敛衽一礼,“广阳王厚意,稚驹心领。然此物贵重,且非应得,不敢承受。”

高澄在旁看着,眼中掠过欣慰。

虽皆是文玩雅物,非金银财帛,但此刻正值他大力整肃之风口,私相授受便是大忌。若连他身边最亲近的女史都欣然纳贡,他日何以约束他人?

于是他亦笑道:“太尉公美意,只是今日轻车简从,这等珍画,怕是受不得归途颠簸,就留在你这里吧。”宋游道更是直接拱手道,“游道职责在身,不能受赠。”

元湛见三人态度如此,笑容微僵,旋即恢复自然,从善如流地命人撤下礼物,“既如此,那便请大将军入席,咱们开宴乐饮!”

元湛此次宴请,看得出极尽用心。

不见任何金玉奢靡,却处处透着雅趣。

庭中竹帘半卷,席间所用器皿皆是越窑,各席后都置着冰鉴,丝丝凉气驱散暑意;更有数盆形态奇崛的盆景,可谓风雅而不张扬,珍稀却不落俗套。

开宴不多时,一歌姬抱着琵琶款步而来,蛾眉淡扫,皓齿微露,朝主位与宾客盈盈一礼,指尖拨动,开口吟唱,珠落玉盘之声顷刻流淌而出。

一曲《绿水歌》清越悠扬,时如幽涧流泉,时如莺语花底,闻者无不侧耳,心旌随之摇曳。

歌罢,元湛笑道:“此乃府中歌伎,善琵琶,尤工曲。”说罢示意她去高澄处伺候。

那歌姬目光在高澄面上一绕,便含笑起身,柔顺地走到高澄身侧跪坐。不仅为高澄斟酒,亦细心为陈扶夹菜,还将一盏蜜水推她手边,低声道:“小娘子请用。”

元湛提议行酒令助兴,几轮下来,席间气氛愈发活络,诸王言语间,便开始试探着诉苦,言及峻法之下已知晓其间厉害,大家都不敢了,希望大将军也能体恤一二,手下留情。

高澄把玩着酒盏,但笑不语,只将目光投向身侧的陈扶。

陈扶会意,回道:“世之廉者有三:见理明而不妄取,上也;尚名节而不苟取,其次也;畏法而不敢取,则勉强而然,斯又末次也。大将军所望,非是让诸位畏法而暂不敢取。乃是期望我等皆能砥砺明理,达那‘上廉’之境。如此,何愁家门不可久安,国运不能昌盛呢?”

她话音甫落,宋游道便温言接上,“陈女史所言,乃至理也。”

他举杯向元湛及诸王致意,“游道身在台谏,职责所在,纠劾不法,非为与诸位为难,实是为涤荡污浊,共扶社稷。诸位王爷皆国之栋梁,若能率先垂范,支持新政,则天下清风,自当从邺城始。届时,史笔如铁,记载的便是诸位安邦定国之功,而非区区货利之得失了。”

他二人一唱一和,一个陈说大义,一个恳切呼吁,既点明了高澄整顿吏治的决心不可动摇,又给了元氏诸王台阶和新的价值期许。

席间静默片刻,襄城王元旭忽长叹一声,举杯道:“陈女史,宋丞之言如醍醐灌顶!不瞒诸位,日前渤海王亦曾致书于我,言道:‘咸阳王、司马令皆是我做平民时门对门的老朋友,若论亲近,无人能出其右。可他们却同时获罪,我也不能救。’大将军为国纠察,一视同仁,我等又有何可辩?只当自觉约束门下,全力支持宋丞与崔御史!”

众人纷纷附和。

那歌姬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却知是高澄一方占了上风,见他谈笑间掌控全局之风采,心中一动,斟酒喂食愈发殷勤,眼波流转,几乎黏在了高澄身上。

宴席终了,宋游道留下闲叙,高澄起身告辞。

他今日心情极佳,看那歌伎伺候妥帖,还能兼顾陈扶,比寻常的有眼色的多,遂大手一挥,解下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算囊。

随手抛入她怀中,将今日携带的所有金铤,尽数赏了她。

抱着那骤然坠手的锦囊,指尖陷入冰凉丝滑的织物,里面金块的棱角硌着手心,席间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降真香,这气味像带着钩子,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258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