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宓未料百龄会约她在通化门相见。

通化门乃长安城东北门，二女马车先后驶出城门，待车停，高宓拨帘看清所在，当时便怔住了，而百龄此时已登车上来，对她一笑。

百龄顺她视线看向外面熙攘的城门处，柔声问：“当日阿宓就是在此为赵王撑伞么？”

高宓说是，心中已泛起了酸涩，无边雨幕中寂寞长跪的身影再次浮现脑中。

她那时也是在此处看他，听他一遍遍悲声呼唤：“儿玄晖恳请陛下一见！”那时他大约不记得自己是亲王，不记得自己是臣子，只记得自己是个儿子。只马千里归来，只是一个想要看一眼重病的父亲。她在车中泪水潸然，终于忍不住下了车，跑过去为他撑起一把伞。

他仰头来看她时，眼神一如当年在长街上送她一盏转鹭灯时的温柔，只不过那时的眼睛蕴着笑意，说：“愿小娘子此生，如白鹭转花，流光溢彩，美不胜收。”此时眼中却只有悲切与担忧。

那一刻她奋不顾身，想着家法森严又何妨？流言蜚语又何妨？他能为至亲舍身忘我，她又为何不能为他孤注一掷？

然而不过多久，祖母就派人来将她强行带走，又不知父亲后来如何摆平城门守卫与悠悠众口，此后竟未透出半点风声。她并不为自己名声得保而庆幸，反而隐隐失落，想着若是人尽皆知，或许她与他之间，反而纠缠出一条扯不断地线。

百龄注视她怅惘神色，依旧言语徐徐，“此去七里外有长乐坡，长安人每在坡前为亲友践行，尝闻诗云‘终日坡前怨离别，谩名长乐是长愁’。坡上有长乐驿，赵王彼时就是病倒在长乐驿中，然而朝令不可违逆，他是带病骑马返回冀州的。”

高宓心头刺痛，手指紧捏扇柄拥在胸前，抬眸淡漠道：“阿姊与我说这些，究竟何意？”

百龄看一眼她扇上那句“燕赵有佳人”，道：“阿宓的燕赵之思，与我的青宫之望，岂不如出一辙？昔日你我笑谈，将来我为太子妃，阿宓为赵王妃，姊妹又是妯娌，此话可还当真？”

高宓柔软下来，“除了宝林一事，我不曾诓骗阿姊。”

百龄笑笑说：“实际那日忿忿之后，我舍身处地，若情势迫我另嫁他人，我大约也会像你一般用尽心思。阿宓，眼下你我处境虽有不同，却都面临着无法与意中人长相厮守的局面，你愿为了赵王，为了自己，孤注一掷吗？”

高宓抬眸看她一眼，旋即又垂下眸子，没有言语，她自然愿意，但她也有顾虑。

百龄道：“长安贵女虽多，闺誉才貌胜我三者又有几何？”她平淡叙述，并无骄矜之色，高宓却知道她所言不虚，“且你我与宝林三人，无论出于何种缘故，都负‘贤名’在身，天家择妃择贤，我们必定是无法忽视的人选。然宝林近因父兄之过，大约已为陛下摒弃，那么你我二人之中，或有一人能成为东宫妃。既然阿宓无心殿下，唯今之计，便是将你与赵王之事告知御前。”

高宓轻笑道：“阿姊所言我无日不思。但是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念去害了他。他当初犯令回京，虽有过，却是出于赤诚孝心。倘若将我与他的旧事捅破，只怕天子会疑心，他私自离藩并非出于孝道，而是出于私情。我不会这样害他。”

百龄道：“倘若，既无碍于你，也无碍于赵王呢？”

高五娘自早间回到高家，便觉度日如年。她与夫君裴喜林当初是一见倾心，秘密来往两三次，并不敢告诉祖母与父亲。然彼时父亲却已在为她相看人家，她闻言死活不愿相就，险些被高存真打断了腿。高宓那时才十一二岁，闻言派人悄悄给裴喜林递送消息，裴家才登门求情，如此有情人方成眷属。

裴家待她极好，虽成婚数年，夫君待她用心专一，温柔体贴。堂上二老也并无苛待处，甚至她数年无出，婆母毫无怨言，并未如有些人家着急忙慌为子纳妾，而是一面柔声宽慰她不必着急，一面求医寻药为她调理身体。

然而这一次，父亲公然弹劾大郎，大约叫裴家上下都寒了心，她心中对父亲不无埋怨，同时也深有恐惧，担心夫君与舅姑从今往后不会再似从前一般善待自己，只好回家来，希望劝祖母与父亲能念骨肉与裴家稍作和解，一面有希望夫君能够不以此迁怒自己，能够来高家亲自接她回去，如此才可见翁婿之间尚有转圜余地。

然而等了一天，裴喜林并没有前来。眼见天色将晚，五娘忍不住忧心如焚，在房中掩面哀泣不止。高宓这时踏进房间，傍她坐下道：“阿姊莫哭。我全然明白阿姊处境，但小妹还是有一言相劝，请阿姊尽快回家。”

五娘很是犹豫，“我这一走，祖母与父亲就更不管我。我回家去，舅姑与夫君又如何看待我？”说着又不禁泪流不止。

高宓摇头说：“阿姊糊涂了，你是明媒正娶的裴氏宗妇，裴家岂会慢待你？且喜林阿兄不是那样无情的男子。倘若你不回去，裴家二老或者心生芥蒂，以为你向着母族，越发针锋相对，高裴两氏才会迟早反目。”

五娘寻思道理的确如此，又听高宓轻声细语道：“实际这次父亲弹劾子婿，虽伤人心，却并无过错，反倒会让天子越发信任他为官忠直。那么这一次弹劾，下一次褒奖，陛下也会信他无私？来日自有可为喜林阿兄进言举荐的机会。”

但五娘还有忧虑，“实际这一次都是因为东宫选妃之故，我舅姑一心想要宝林做东宫妃，阿耶却想为你争取。我夹在中间实在两难。”

高宓略踟蹰，然后叹息说：“阿姊，我想你回去，也是因为此事。我与宝林相知多年，我不想失去她。我眼下不便去见她，有些话还请阿姊为我转达。我并不想进东宫，无意与她争锋。”

她缓缓将自己与赵王之事告知五娘，五娘听得大惊，急声道：“你好大的胆子，难怪阿耶上回将你打成那样！”她又蹙眉道，“你叫我告诉宝林，万一她捅破出去，对你名声何益？一旦闹得人尽皆知，阿耶岂会饶你！我不能说！”

高宓感动握了阿姊的手，“阿姊放心，阿耶这次奈我不得。”

翌日成昭往甘露殿问安途中，远见裴韬趋前，曲膝便跪道：“臣叩谢殿下为小犬发声之恩。”成昭忙叫樊无花搀他起来，道：“将军这是何必？先帝时便有旨意，三品以上要员，非大殿，不必向东宫及诸王行大礼，以示爱重肱股。将军如此折煞本宫。”

裴韬丝毫不敢松懈态度，依旧叉手谦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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