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利益够大,再聪明的人也会变得愚蠢。儒望能在日后爬到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主席的地步,当然不会是什么甘于平淡甘于奉献无私无畏的人物。这样的人雄心勃勃不可自抑,只要有一点机会都会设法爬上去;更不用说穆国公世子为他垂下来的还是一条登天之梯,足可以攀缘着这条绳索青云直上,抵达他先前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境界。
铸币权!统一的国际贸易!花不完的金饭碗!——只要对金融稍有常识,谁会不知道这几个名词意味着什么?
所以,儒望在没有做出任何忸怩作态的推拒,而是直接回应了穆国公世子的暗示,表示自己的确非常愿意与老朋友合作,但必须等到事态有了真正的进展为止——磨砺多年的老海商当然不会是主角霸气侧漏纳头便拜的npc,没有看到苗头前绝不会轻易投下这样重大的赌注;事实上,他能撕下伪装向穆祺倾吐一点隐藏着野心与热望的心声,已经是被上虞海战的战果所慑,而大大违背以往长袖善舞的惯例了。除非世子能够展现出更大更强更可怕的威力,否则人家肯定是不会再多说什么的。
说白了,铸币权这种事听起来又高端又风雅,但实际上就是摁着所有人的头推行自己的金融权威,强迫参与东南亚贸易的一切势力管大安叫亲爹,其难度可想而知。南洋其余的小国是被太宗皇帝凌虐惯了,可能只要把最新型号的火箭往岸上一摆,人家立刻就能领悟精神望风而降,欢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莅临他忠诚的东南亚;但千里而来的西方各殖民帝国就未必有这么识相了;要想让他们在这种聚宝盆一样的生意上低头服从,那是非得用铁拳挨个锤过去不可的。
换句话说,铸币权这三个字一出来,基本就等于向整个欧洲开了嘲讽,效果与叶赫那拉氏的万国宣战诏书差不多……当然,儒望并不知道叶赫氏的典故,但靠着直觉也能猜出下一步的动作。所以,在你来我往的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之后,他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贵国对于海上的外交,不知又有什么样的谋划呢?”
——大哥,你下一个要锤谁?
世子靠在躺椅之上,怡然而笑,神色极为从容:
“国家一切的大政都是当今圣上乾纲独断,哪里有臣下妄议的余地?不过,以在下的猜测,七八个月之后,朝廷可能会与
东瀛有些龃龉。”
儒望稍稍瞪大了眼:“你们要打倭人?”
“先生对此有什么疑虑么?”
“当然不敢有疑惑……但请问为什么呢?”
真不怪儒望惊诧失态。在如今这个时代东瀛列岛是被国际贸易所隔绝在外的弃儿,除了输出浪人武士充作殖民者的雇佣兵以外,在东南亚的事务上基本没有什么影响。一个有意于角逐海权角逐贸易角逐国力铸币权的新兴势力忽然腾出手来揍这样毫无存在感的角色,当然让人千万分的不可理喻——这就仿佛爽文主角苦心修炼神功大成,但下山后居然不急着扬名天下独断万古,而是特意回村先毒打村里的恶霸二狗;情节走向之抽象离奇,绝对是可以让读者高呼退钱的。
不是,你脑子没问题吧?
穆国公世子的脑子当然没有问题,他翻了翻眼皮:
“这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儒望先生可能不知道,倭国阴狠毒辣居心实不可问,置之不顾必将为肘腋之患。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为免后世子孙之忧,朝廷不能不慨然承担。”
真是义正词严,郑重到让儒望都无语的地步:
“……可能世子不太明白,我想知道的不是官方答案,是真正的答案。”
“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绝世高手下山后念念不忘的居然是干死二狗除后患,不知道内情的围观群众大概会以为这只是可笑的托辞;但只有高手自己明白,二狗就是他最大、最可怕、最不能忽视的祸患,永远不能抹消的阴影与恐怖之一;无论功力精进到何等地步,年少时的阴霾都始终难以挥去,纵使叱咤宇内,到底意难平。
不过,这样幽深曲折的心境是很难对外人解释的。所以穆祺补了一句:
“儒望先生不是在法国的宫廷服务过么?那应该知道英法之间的关系嘛。”
儒望:…………
……你早说嘛。这个比方一打,大家不是立刻就能明白了?
“但战争的开销——”
“可以让东瀛赔。”
ok,最后也是最大的难题也被解决了;儒望再无疑问,起身表示愿意配合中方的一切准备工作,并相当期待大安对倭国的新一轮海战。所谓杀鸡给猴看,展现暴力的同时也是炫示筹码;未来这新一场海战的进展,
显然将决定这位精明合作者的进退取舍,并大大影响未来南洋局势的走向。
被寄予厚望的火箭到底能不能有预料中的效力呢?这恐怕是海商现在最为关心的问题了。
·
在送走儒望之后,穆祺毫无形象的缩到了躺椅上,显然是被一通长篇大论大大的损耗了精神;偏偏这一次的密谈又极为紧要而且敏感,谈判过程根本不能让外人窥伺,更不必说留下具体的文字证据了。所以一应事务都只能由穆祺自己亲力亲为,想方设法的组织语言说服现在唯一可以信任的合作伙伴。而其中消耗的精力心力,显然是不可计算的。
不过,在费了这牛鼻子力气谈好基础框架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反而简单多了。穆祺从抽屉里摸出一支毛笔,呵开笔尖饱蘸浓墨,在铺开的纸上郑重下笔,尽力写得能够认清:
“太岳兄台鉴……”
到底是亲笔拟写、力求正式的书写,太简陋了也实在不像样。所以穆祺搜肠刮肚,硬是在信的开头挤了两句四六骈文,引经据典铺陈排比,尽力表现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但他的文化常识也就只能顶得住开头的几句发挥了,写到后头来还是只能放飞自我,刷刷刷刷大白话拼命铺陈,简明扼要的表达了两个意思:
第一,希望张太岳能搜集搜集武宗皇帝以来朝廷财政改革的有关资料,预备他日的用处;
第二,希望张太岳能与闫东楼闫小阁老多接触接触,特别是聊一聊海贸相关的事务。
响鼓不用重锤。这份信轻描淡写点到为止,但新任的张太岳张翰林早有默契,一看就能明白究底,知道这是世子释放的明确信号,打算把他推进户部,搞不好还要和闫东楼搭班子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无论是编《元史》还是修撰什么《兴献皇帝语录》,归根到底都是在皇帝面前表忠心显态度猛刷存在感;但现在存在感和好感度都已经刷出去了,当然没有必要长久在翰林院驻留,应该给未来预先谋划方向。
按国朝的惯例,翰林学士清贵显要,朝野目之为“储相”;新任的翰林闲暇之余,应当到各部观政理事,为将来位列台阁执掌机要做充分的准备,可以名正言顺的干预六部的事务。而世子苦心孤诣,也恰恰打算在户部与工部安插上自己的人选——权力永远随事务的流转而变动;一
旦所谓的“甲寅变法”全面展开,财政和建设就必然是朝廷施政的重中之重,到时候户部工部骤然显贵,掌握的权势恐怕要大大的扩张。要是不趁此机会埋下伏笔,将来再扯头花吐口水争权夺利,难度就要大大的增加了。
当然,埋伏笔不等于抢班夺权,穆祺将信写到大半,忍不住又再后面续上几笔,提醒张太岳查询资料联络人手时一定要徐徐为之,千万不能赤眉白眼的表现出觊觎财权图谋改革的心思。就算看完资料真有什么宏图壮志,也千万要等他回来仔细筹谋共同进退;概而论之,大事当头,必须以稳为上。
这一句话真是匪夷所思到了极点,以至于刘礼都在耳边惊呼了一声:
“我的妈呀,你都知道‘稳’吗?”
——没错,这场至关重要的谈判虽然屏开了一切外人,但为了表示对上虞之战中另外两位原始股东的绝对尊重,穆祺仍然花费偏差值为两位开了个直播;展现自己坦坦荡荡的信任。但这种信任似乎终究是错付了,因为刘礼观察的角度完全是匪夷所思,居然此时发表了高论。
“怪不得你要亲笔写信,连个清客相公都不请。”他啧啧道:“‘稳字为上!’,要是没有那手鸡爪字作证,谁能相信这是你说的话呢?”
穆祺:…………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你就非要敞开来说吗?相父没有教教你怎么说话吗?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干巴巴道:“大安的财政是根本动不了大刀子了,他如果真要到户部办事,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小心。”
“不至于吧。”刘礼不以为然:“不是说那什么甲寅变法成功之后,财政收入会大幅增加吗?有了钱什么事情不好办,何必这样战战兢兢!”
“那是你想得太简单了。”穆祺语气平淡:“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那我问你,大安现在有多少个衙门有资格插手财政?”
“……户部和皇帝的内库?”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是吧?”穆祺笑了:“你当这是相父亲手打造的体制呢?算了也不瞒你了,入内阁前我设法调取过六部九卿各司的档案,一份份一张张详细比对,想摸清楚朝廷钱款的流向。但耗费了大半个月后精疲力尽,只能放弃拉倒。而仅从这半个多月走马观花的一条不完全统计看,大安朝
有资格收税拨钱财政自理的衙门,起码有两位数以上。”
刘礼:……啊?
“这些衙门完全是相互独立的,户部基本没有权限管辖他们。”穆祺缓声道:“他们的账目彼此隔绝,银钱收支互不往来互不瓜葛,征收的税款也是随心所欲不可胜计。几百年的账目老相互冲突相互矛盾,叠床架屋错综复杂,错漏冗余不可计算——这就是我查到的资料。虽然我不懂财政学;但这种级别的烂账很可能已经超出了人力能够处理的范围。如果有一台超级ai慢慢计算,花个十年八年也许能出个结果吧。”
“当然,这还只是财政问题的冰山一角而已。大安的财政收入有不少是实物税,有米有粮还有布匹大豆。这些食物怎么折算已经是天大的难题。但更麻烦的是,各个衙门征收的度量衡还不一样。”
大概是完全超出了理解,刘礼有点懵逼:“……啥意思?”
“简单来说,金陵仓库的一尺布不等于京城仓库的一尺布,内库的一斗米不等于太常仓的一斗米;金花银中的一斤银不等于户部的一斤银。”穆祺曼声道:“一国之间,度量衡各有差异。大斤小斤大斗小斗南尺北尺,各个衙门的征收单位完全不同,标准亦大有千秋——至于怎么换算嘛……我花了三天请教仓库的官吏,反正是没有学会。”
刘礼人都傻了。他呆木半晌,只能勉强挤出一句话:
“……你们那个世界,是有秦始皇的吧?”
“可能是政哥儿手软了吧,这谁又能预料到呢?”穆祺耸耸肩:“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们面临的是多么大的财政考验了——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如果哪什么甲寅变法真的大大增加了国家的财政收入,那请问多出来的银子粮米布匹百工百物,应该归哪个衙门征收呢?”
如果有谁不明白什么叫落后的制度束缚了生产力,那他看一眼大安现在的财政体系就能明白了;可能大家都觉得天底下没有人会嫌钱太多,但大安这种破烂溜丢鼓风漏气零件乱蹦的财政系统还真就没办法处理巨额涌入的财富。一旦征收的税款太多获取的利润太大,狂涌而入的物资就会迅速卡死它那孱弱老旧不堪一击的中枢机构,引发出不可预料的后果。
简单来说,消化系统太烂了,多吃两碗饭也能胀死人。
所以,大安这套
系统只能处理小农时代的经济问题,上限就是高祖皇帝所幻想的自给自足保守封闭民至老死不相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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