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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父亲

他向她走来,每一步都伴随着风中挥洒的花絮,像令这光的虚无有了实体。他走到她身前,见她的眼抬起,跟着他,注视她,幽幽如水,令他有那微妙的心惊诧异,却不知为何。十步已尽,像舟为水带去,漂行无依之至着众水淤积之处,他甚不能说他为何停止,只驻足在这小童面前,感心中空旷悠久,似这雾气朦胧的水面上,忽然出现了一处使船体停滞不前的陆石,只是藏在水色之下,眼不可见,唯心可感。他恍然垂目,正时风动,使发飞空中,如金色天麻垂落,为岁月败血,覆在这孱弱小儿面前,而就这最庞大而华丽亦不失苍白的花雨发网中,如迎浪的鸟,漂起深蓝的,深邃的发丝。两人对望着,那孩子的发辫被轻轻吹起,衬衣的领口中露出斑驳伤痕,但,为此不知原因,谁也没有说话。

他,作为一个有判断能力且年长的成年人,终于在最后承担起了开启对话的责任,将心中的困惑,疑虑和犹豫,压下,也最终铸成一弧玉光,留在他温柔微笑的唇边。他略弯下身,如此他能更清晰地闻到草野的芬芳且更深,更近而透彻地看见这孩子的面孔轮廓,那闪烁在她眼中的点点星绿和更深,包裹其周的深蓝海色。他对她微笑;他问她,她在这儿做什么。

她张开唇;没有声音,但她的头脑在飞速陷落,当她们这样注视彼此时。一种维度的相遇似从周围的各种感官光影中都诉说着显而易见的温柔美好,只是她的手抬起,几乎不由自主碰到自己瘦小胸口上那微弱勃动的位置,带着一丝微弱的考量和探寻,想知道忽然在那儿出现的幽深是为何,想知道阳光为何停止温暖她的手指,给她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他温柔微笑着,用一张她平日在生活中不常见到的,介乎女性和男性之间的成熟面孔,沉默而热切地相望。忽然——她发现——这个叔叔,实际上和妈妈长得很像——她做出这个观察,因为那层阻隔她和他之间认知的脑中迷雾点点被阳光所移去,取而代之的是他这双在她面前,如同阳光般的琥珀色眼睛,恰如其分地照映处她自己的影子,而骤然,种种对她来说不常见而也不熟悉的概念,诸如血缘,镜像,和自我存在,忽然暴露在空间中,使她骤然僵硬。他见状,抬起手,示意她无需紧张。

——你在……听树说话么?

他用那对孩子说话的逗趣口吻,温和地同她开口,手指轻画圆圈,指她身后的树,提示她他所看见的景象:他走进花庭,看见她贴面在一棵树上,嘴唇翕动,似与之对话,情形诡秘而不乏引人微笑的童趣。她见他动作,又退后一步,在向来无感的身中,竟萌发出些许警觉。他看这一切,面露宽容和苦涩的微笑,对她伸出手:

不必害怕,安铂。你无论是如何样子,我们都会接受。你不必向我们……

隐瞒……

他未能说完这句话而瞳孔骤缩,声随之高亢,叫着:“小心!”那孩子不及躲闪,他已飞身向前,忽然而至的护犊关心使他原不健壮的身爆发出几称迅捷的力量;显然,他看见了她无法见到的危险,而她在他忽而惊叫时,察觉到了一种不快的不安——他出现的效应竟是如此惊人的强大,至于在他自己无法预料和明了之处处,短短时间内竟使这孩子生出几率平时罕见的心中暗流动。她顿感无力,因不知那危险在何处,只被他拦腰抱起,感他颤抖着,用同众军官截然不同的孱弱,将她护在空中,而地面草野顿动,画出一道弧形,继而蜿蜒而去。

她呼吸着;他喘息着。花树在他们上方,风吹动地面的草野。几在同时,她们同时转过头,这个孩子——和她的叔叔,被年岁,色彩,能力,体质所分开,展现出超越这种种去别的同时性;她们看向彼此,见到那一浅一神,一金一蓝,一明一暗眼中的错愕和庆幸。发乱了,流着汗,但无一言,只有眼,深深望着。

“哈……哈哈,蛇……蛇,是不是,”他匆匆,吃力而快活地笑起来,勉力用一只手抱着他,因他输于力,他略指着那蜿蜒而去的痕迹,劫后余生般感慨道:“没事,没事。”她的脸上必然是有那常人最易见的错愕,令观者心生最质朴的怜爱和同情,至于愿以那同样孱弱的身体,抚慰这个,终究同世间所有生灵别无二致的生命——这不就是肉身的含义么——这不就是生命的含义?

所以他抬起手,小心,带着询问地,终轻轻靠近;她没有阻止,像已经僵硬而游离了。一条蛇。她在害怕吗——还是被震撼——被那条蛇,还是被他?

发丝缠绕着。他伸出手,轻轻碰到这孩子的脸;冰冷而柔软,他的眼中带着埋藏秘密的泪,唇抿着。

“不用害怕。你没什么需要害怕的,”他说:“安铂。”

麻雀在曲折的喉道中下滑;蛇在草丛中移行:窒息的漫长曾给死亡打开声管,较另时漫长,如今已关闭,不为人所知所感。草野复归平静,他心有余悸,对自己说:怎会有蛇?况且还放这孩子在此处玩耍。他低头看这孩子裸露的小腿和脚踝,见到上面仍未消的伤痕,心中复杂。他的思绪,自这孩子抬头的瞬间,变得越发纠葛,因在夏光的照耀下,她给他所呈现出的是一张透明,苍白而年幼的脸,尽管如此,其上的轮廓却给他深刻的震动和几乎呼之欲出的叹息。——唉!许多年过去……许多个日夜荒芜……他偶尔觉得,他已前进一步,终于还是停留原处。他偶感到记忆的流逝,却在如此距离看见这张面孔时,感那记忆和思念的鲜活。他曾在石作的宫殿里渡过少年的梦,或遗忘人类确切的生命是多么短暂易逝,往往一别天涯,便再难相见。

父亲啊!

他的瞳孔轻轻颤抖,看着面前这个孩子,忽浮现这念头:若父亲此时真在他面前,他又能同父亲说什么?还是像少年时一样诉说他的愤怒和迷茫,依旧像从前一样,叙着他的胆怯和悲伤,期望他的手抚过他的肩,他的声音让他平稳或激动,而没有任何一丝新的喜讯和进展可相与告知,令父亲展颜欢欣,而,仍然,期盼着他的帮助,期盼他的肩为他挡下所有的压力,他的手为他挥开所有阻挠?——他怎会这样期望!

他的嘴唇因情绪剧烈的起伏而颤动,看着面前这张幼小的脸,又不愿使其主人发现他眼中的泪,只能勉力微笑,对这孩子伸出手,如前一般,仍耐心而温柔,说:“你想继续在外头玩一会,还是回返屋里去,安铂?”她看着他——她的语言是沉默,像一种五彩斑斓的单色,给予情景多样不尽的含义,此时令他终难抑制心绪——其余人是否发觉了,这一危险的,早被呢喃的事实——这孩子的轮廓和他父亲很像?比他所有的妹弟比之,都更现实,至于,似乎使她成为他真正的妹妹,隔这三十年的岁月!他已隐约能从她面上看出他父亲朦胧的面影,几不被她的僵硬和空洞所掩盖——这也许是因为他对父亲的面容,深深记得,但又可能——他无法厘清,他对这孩子,感到一种深邃的熟悉和亲切,至于他会牵起她的手,扶住她的身,引她向前,如他似本该如此般……

我还想在外面再玩一会;她说,斟酌地补充:叔叔。她抬起头看他,不知他为何总是欲言又止,也不知为何他的眼角含着洋面似的闪光。他,在她目前的生命中,也是个不寻常的人;他似乎比所有人都更模糊些,含着那许多叹息,许多纠葛,许多悲伤;他似乎有所隐瞒,且被她所发现。通常,她对这个内宫中不多见的陌生人多采取回避和观察的态度,但对他的靠近,她没有离开——一种陌生的好奇和求知欲战胜了那最清晰不过的冰冷笨本能——她甚至偏好看清,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而不是选择直接的离开。如此,像个奇迹,当他询问,她回答了;当他伸出手,她没有躲开。她跟着他,两人坐到花树下的长椅上。他为风轻盈而柔和的吹拂发出长叹,而她看着他,面色冰冷而目不转睛。

(他总是在叹气。)

神光一闪,湮灭于无。这高有十余米的乔木洒落花瓣;他发出那混杂了悲伤,欣慰,怜爱和担忧的叹息,垂目望她。她们坐在那,情态和谐,超乎他的想象。就他听见的传闻中,跟她相处有时是不怎么顺利的,跟她的交流也未必顺畅,但,恐就在这时,她们两个人,这一个孩子和一个中年男人心中都萌生出那至极自然的熟悉和应然,甚至不曾付诸于问题,而正是有此前提,没有任何人提前防备或退出,让时间流至那交汇处的湖泊。

她们开始对话;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我注意到刚刚有些军官在和你说话。声音很大——我感觉那不是特别平和,是吗?”他说,花瓣在他视线内幽幽坠落。他看着那落下的光之结晶,轻声,尽量不显探听或侵略性地问到道,模仿,那类他可能从来不曾知道,与玩伴之间的对话,略低下身,诚恳地望着她:

“也许你知道,安铂……”他轻声道:“你母亲不喜欢她们跟你对话。她提出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孛林住,但我忽然想到……我们似乎从来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和你说了什么。只是一些模糊的概括。”他顿了顿,意外,看见的不是一个著名的痴儿,而是一个专注的听众。她专注地回望,使他惊讶,也使他生出那感觉:他似可以和她交流,而不是哄骗她,捏造故事或者驱逐,像对很多孩子一样。他感到她在听,并且,她会回答。

“……我想我们其实应该问问你,她们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他的声音低了些,大抵对自己的方案不太确定。此处可以有很多理由,但将它们一一列举,来得并没有她颔首的回答快,因此这么一句话,就将他的疑虑尽数吞没,唯有些难以掩其欣喜的惊讶:

“——我可以告诉你。”她回答:“但我需要想一会。”

他笑起来。当然!——她回答的事实令他喜悦,尽管理由不为他所知;她回答问题时神情中的认真与童趣令他忍俊不禁,但,最重要的是,这一问一答,让他心中泛起一阵并无前史,有不为他所知,然而确实响彻身内的满足与安宁,像他这本是残缺的身体,渴望着家庭的欢乐,又或者,是什么存在,纳入了家庭的隐喻,象征着生命的必然……象征着命运的完整……

她勉力地思考着,而后开口:

“最初,奇瑞亚女士告诉我,我应该练习说话和跑步,因为这样母亲会高兴。”她清晰,断续,间或有语法错误,但完整地说道——这句子让他觉得无比奇怪——怎能不呢?她说得如此古怪,残破,却深思熟虑——简直就好像是一个在学习第二语言的成年人,而不是一个孩子。诚然他曾经听过类似的报告,但不曾有确实亲眼见到后来得那么深刻。他不由睁大眼,弯下腰,对着她,那双金色的眼为不可置信与奇异闪烁——他同样注意到她遣词造句的口音和顺序都很特别——不止是奇怪,或者荒诞,而是一种可以辨认的特别,他就要得出结论,但她继续说了:

“我听从了,因为我想要母亲高兴。”接下来的逻辑似乎顺畅(她确实服从着她的课程,不是吗?又或者,这不是教学的内容……),她一口气说道:“然后,奇瑞亚女士告诉我,这些训练,包括说话和跑步,都是为了让我成为一个‘伟大的王’。”她在最后一个词上重复一遍,开启新的句子:“成为‘伟大的王’,奇瑞亚女士说,母亲会因此高兴,但好像,母亲为此感到不快乐。”

他怔怔听着,等待许久,见她似已叙说完应需要之言时,他欲说一两句话,不想却和她撞在一处开口,忙举手微笑。她同他共同等待,显极有礼而知次序,使人惊奇。他说:你先,安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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