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张太岳此时能在禁苑之中,的确也纯属巧合。穆祺早先是以“协同办理恩荣宴”的名义,才将这位新科进士硬生生拉进禁苑来,原本是打算着将火箭的事情办妥后舔得老登舒舒服服,再让张太岳现场作诗一首,在龙颜大悦的老道士面前刷刷存在感打打基础。却不料火箭还没安设完毕,无逸殿的大火已经熊熊而起,禁苑中兵荒马乱狼奔豕突;任凭御前闹成一锅滚粥,竟没有人给一脑子雾水的萌新摄宗通一句消息。
所以,在这一片混乱的大半个时辰之内,无助的官场新人张太岳纵然被可怕的乱局搞得精神恍惚,也只能可怜巴巴的缩在凉伞下一动不敢动,直到几个锦衣卫迅猛扑来,将懵逼的张太岳连拉带拽送进了别院;而后世子排众而前,三言两语将现下可怕的局面解释了个清清楚楚,直接交付了任务:
“如今朝中多事,非重笔不能安定众人之心。一切就托付给张翰林了!”
才踏入官场不过五日的张太岳:……啊,就我?!
张太岳心中的惊骇与震撼起伏汹涌,不可遏制,几乎就要当场发起抖来。但ssr到底是ssr,纵然是萌新出道便面临这匪夷所思的要命任务,纵然精神已经高度紧绷,张太岳依然敏锐意识到了如今这千钧一发的微妙时机。一步为生一步为死,成功了的回报当然无可计算,可笔下但凡了差错一丁点,那不仅自己大受摧折,怕还要带累得穆国公世子也要吃瓜落了!
事已至此,有进无退。张太岳深深吸气,强自镇定心神,行礼之后接过笔墨,仅仅沉吟思索了片刻,便摊开绢帛,逶迤下笔。
都是十年寒窗磨砺出来的顶尖卷王,笔头上是绝对来得的。参照着李再芳黄尚纲先前已经写好的纪要,大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写完了洋洋洒洒近千字的御旨,随后恭呈诸位重臣过目。
张太岳的政治天赋的确是高明之至,在下笔时就已经捕捉到了世子“用重笔”的暗示,所以文章铺陈挥洒,写得相当漂亮,也相当的有水平。旨意刚柔兼济,既严厉斥责了“尹逆”的种种恶行,以雷霆万钧震慑天下宵小;随后又以极为镇定平和的口吻叙述了政务及人事上种种的变动,详略得当、整整有法,表示朝廷依旧稳如泰山,一切尽在中枢掌握,安定各地之心。
这样一篇诏令呈送上来,各位重臣逐一
过目,居然一字也不能改,只能默默不语,心中微起波澜。窥一斑而知全豹,大家都是在文山会海中滚出来的,当然知道这一笔好文章是多么的力重千钧。无论是癫公碰巧还是早有预备,世子推举的这个人选,都的确是无可挑剔。
当然,其余人等大概也只是在惊异之余叹息一句后生可畏。唯有许阁老全程目睹,此时却是忍耐不住的大受刺激——重获自由后他也听过高素卿的解释,知道张太岳被外派到穆国公世子府做双方结盟的信物了,但到底没怎么放到心上。直到现在变故骤生,许阁老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现实——他倾注心血着力培养的清流未来之星,怕不是早就被这癫公给挖了墙角了!
他眼睁睁看着张太岳写完诏令之后后老老实实退到世子身后,那种被ntr的耻辱与痛苦便蓦地涌上了心头。即使以许阁老的城府老道,一时也不由面目扭曲、大为破防,只是一声都言语不得罢了。
世间后浪推前浪,虽然与闫阁老水火不容彼此敌对,但在面对这火箭一样窜升的新生代时,两人的痛苦却总是相似的呢。
诏谕最后经皇帝许可,李公公用印,而后诸位重臣再逐一上前签字画押,表示对这一份旨意完全认可,绝无异议。这一日风波动荡,惊心动魄,真是没有一刻喘息的时候。而直到走完这最后的流程,所有人如释重负之余,才终于意识到了一个显豁之至的事实:
如今的天下,恐怕终于要有大变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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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历史绝不会跳出个提示框来警告什么“变动节点”。虽然经历了数十年前所未有的惊变,但在皇帝临时拼凑的中枢班子上任之后,京中局势还是快速恢复了稳定。大乱之余格外要安抚人心,在请示皇帝之后,裕王等立刻撤销了维持不过数日的宵禁,缩减了搜查与盘问的范围,逐步恢复京城正常的生活秩序,着重审问直接牵涉到逆案的尹王及诸位宗藩。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到了这个时候,反而能看出大安宗藩制度的巨大优越性。因为各位宗室实在人憎鬼嫌得无不厌烦,基本没有什么官员愿意和这群败事有余的造粪机器往来,所以即使是波及甚广的谋逆大罪,查来查去居然也牵连不到几个京官,有力保证了朝政的平稳与政治气氛的缓和,也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喜讯了。
官僚的脾气总
是相似的,一旦确定了自己不会被逆案波及,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大臣们立刻镇定下来,并油然而生出了熊熊的进步之心——救驾之功是赶不上了,检举揭发罗织罪名的功劳总可以蹭上一份吧?
所以,在朝廷政局渐趋平稳之后,新组建的内阁最忙的都不是什么国家大事,而是由上到下由里到外无穷无尽的检举。尹王及诸位宗藩们的人缘也确实是坏到了一个境界,风声一起后和他们有过接触的官员基本都要站出来踩上两脚,批深批透深入揭发,追忆这群人从生下来会说话为止每一个谋逆的细节。株连并坐转相攀扯,基本把此次进京贺寿的宗室全部给拉下去了。
这些养尊处优的造粪机器当然顶不住锦衣卫和东厂的手段,入狱后不到三五日就是屁滚尿流魂飞魄散,恨不能将十年前吃的早饭都给老老实实吐出来。但宗室们的政治素养却委实出乎了朝廷重臣们的意料——本来六部九卿摩拳擦掌,是打算在此次逆案中抓出个组织严密阴狠老辣手腕高强的幕后逆党,罗织牵咬后给自己刷一份大大的kpi,但如今审来审去,却始终不能从主犯口中审出什么深谋远虑的迹象。
尹王倒是受刑不过,被迫招认了他意图谋逆的罪行,可交代出来的作案思路却实在匪夷所思——简单来讲,尹王是完全相信了那位参云子飞升仙境的计划,并竭力为仙师的飞升之路提供最大限度的助力。大功告成后参云子证道成仙,只要仙家稍稍施展神通,那空缺的皇位不就轻轻巧巧的掉下来了么?
至于什么皇帝被烧成烤猪之后朝廷的动乱问题,什么京师动乱地方搞不好要内战的问题,什么飞玄真君其实还有两个儿子足以杀了逆贼全家的问题——这种种问题,就都不在尹王殿下的考虑范围了;底层逻辑也非常之直接:老子的盟友都成仙了,老子怕得谁来?
成仙之前老子要思虑这思虑那,成仙之后老子还要思虑这思虑那,这仙不是白成了么?
所以吧,整个过程复盘下来其实相当简单,即没有什么高妙的规划,也没有什么树大根深的同党,纯粹只是神棍与亲王沆瀣一气拍了拍脑门,就险些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弄成本朝第二位的烧烤皇帝。
这样一份供词交上去,内阁也唯有面面相觑而已。说实话,这供词如此匪夷所思颠倒错乱,简直像是蓄意开大嘲讽朝
廷。但内阁阁老们反复审阅之后,却又总觉得有那么一丝诡异的合理——以飞玄真君这种精得跟个猴一样老辣阴损算无遗策的究极老登,沾上了玄法仙道之后智商其实也与二百五相差不大,何况乎尹王这天生天成的二百五?
二百五造反拍脑门就来,这其实也有它的合理性。
只能说自古菜逼克高手,尹王爷这一通神乎其神的操作,委实把内阁搞得有点懵逼。
当然,内阁懵逼其实倒不要紧,最麻烦的是这样的供词怎么上呈给皇帝?尹王用着这种直白简陋的手段都能克成大功,几乎在京城搅动天大的变故;那昏头转向险些被尹王一波带走的飞玄真君又该如何评价?
如果尹王是个信方士信得疯魔了的纯粹二百五,真君又算什么?痴迷玄法蠢钝如猪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这种含沙射影恶毒之至的报告送上去,绝对能把卧病在床心理格外脆弱的飞玄真君激得勃然大怒。就算已经骂不出欺天,好歹也得往送报告的大臣脸上吐两口龙涎!
所以,尹王必须要有同党,必须要有谋划,必须要有一整套老谋深算阴狠毒辣大大出乎常人意料的宏伟规划。以尹王殿下目前表现出的智商,估计是完不成这样艰难高深的任务了。负责钦案的陆文孚只有将注意力转移到参云子身上,期望从这个来历不明的方士口中套出关键消息。
不过这个思路也很难办。大概是因为箭毒木树汁暴露太久部分失效,参云子中了一记木刺后居然侥幸活了下来,只是身体机能大半崩溃,基本已经丧失了行动与说话的能力而已。而此人被后续赶来的锦衣卫逮捕入诏狱之后,在狱中不饮不食僵木如死,完全拒绝配合;偏偏这濒死的重要人证又不能随意用刑,事情竟僵在了那里。
折腾了几天之后毫无办法。到当月的十七日,同样受命兼管此案的穆国公世子终于出手了。他到太医院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随后拉着太医们直奔诏狱,见到了被单独关押的逆贼。
即使没有刑讯逼供,两三日水米不进下来,参云子也不成人形了。还是太医们撬开他的嘴灌下一碗浓浓的老参汤,才终于唤醒了这方士朦胧的意识。他那双混沌的老眼转了数圈,盯住世子后一动不动,表情依然僵硬而冷漠。
世子根本没在意这鹰隼一样狠戾的眼睛,只
是挥挥手让太医们到另一边去再熬参汤吊命,自己则搬了个马扎做到参云子面前,歪着头仔细打量这具饱受摧残的衰老躯体,仿佛是饶有兴致的欣赏着逆贼的狼狈。
但等到蒸煮参汤的氤氲蒸汽布满了这阴湿昏暗的牢房,连随行的锦衣卫都再难分辨容貌,世子的手指微微一动,一张细小的纸片从他的袖口滑落,飘到了参云子的脸上。
这是那位前辈遗留的《心声日志》的残片,虽然大部分功能已经无法开启,但残余的系统还是保留了一些基本的能力,譬如记录心音。
世子手指微屈,声音同时在两人的耳边响起:
【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
参云子木讷的老脸终于抽搐了片刻。显然,作为研究了神书七八年的疯批魔怔人,他也是知道这个功能的。
虽然机能已经崩坏,但方士还可以勉强挪动面部肌肉,输出心声:
【你要做什么?】
【我要从你这里获得一份供词。】世子在衣袖的遮挡下弹动手指:【足以决定朝局的供词】
【堂堂仙人,居然也要用这样偷鸡摸狗的诡诈手段,谋求世俗的权位?】
穆祺已经懒得再纠正什么“仙人”的说法了,只是指出了两个事实:
【首先,我现在已经是内阁排行第二,授命掌握机要,算是朝廷权位的顶点,不需要再额外谋求什么;其次,这并非诡诈虚伪的手段,只是恰到好处的调整。】
穆祺神色自若,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了太医及锦衣卫都不可能看清烟雾熏蒸中的人影之后,再次屈动手指:
【如今审讯遇到了极大的瓶颈,中枢渐渐分化为了两派意见。一派认为,这是白莲、明教蛊惑教众,心存不轨;尹王及诸宗室均为邪说所惑,才会造逆作乱。另一派则认为,这是宗藩觊觎大位蓄谋已久,才会千方百计裹挟了妖人邪法,意图大逆不道。以迄今为止的审讯材料而言,这两种观点都各自有其道理,所以才会争执不下。】
参云子沉默了片刻。他当然是老谋深算心机阴狠,但毕竟在一本神书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与关注,并不知道这朝堂上的猫腻:
【你要从我这里拿到真相?】
【当然不。】穆祺的心音依旧平静:【你可能不太明白,但在这种牵涉极广的谋逆
大案、政治风潮中,最不重要,最不需要关心的就是真相。或者说,真相当然要紧,但如何解读真相才是最要紧的。换句话说,需要定性。】
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锦衣卫,稍稍挑了挑眉:
【如果按照第一个意见给案子定性,那么承担首要责任的就是邪·教,就是教民。内阁会立刻发廷寄给河南及周围省份,勒令他们广开罗网大肆搜捕一切可能与逆案瓜葛的教众,严加拷问罗织株连,直到痛下狠手斩草除根,彻底抹消皇帝的愤怒为止——至于其中会瓜葛多少无辜的男女,则不在官府顾虑之内。】
【反之,如果照第二个意见定性,那主要责任就由宗藩承担。再考虑到先前的宁王之乱、安化王之乱,那么区区六十余年内,皇室中竟然就有三位宗王作乱,而且后果一次比一次更为严重。事实就会证明,自太宗以来的宗藩体系再不可延续,皇家亲亲之谊已成泡影。借此良机,朝廷可以严惩一批妄行不法的宗藩,设法约束宗室,乃至进一步更动相关的制度。】
实际上,在先朝宁王之乱后,武宗皇帝就已经在着手改革宗藩制度,由彼时的首辅杨廷和揽总。只不过出师未捷而武宗皇帝易溶于水,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为了打击政敌邀买人心,将方兴未艾的改革统统废黜,解除了一切的约束。于是乎养痈遗患,乃有今日。
——如此说起来,这怎么又不算一种大型的回旋镖呢?
当然了,圣上只是自私不是愚蠢。别看隔岸观火时他可以慷他人之慨,可一旦审讯中坐实了是宗藩心怀叵测意图不轨,那火星子落到了脚背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绝对蹦得比谁都要高,而届时拿出来的宗藩改革方案,也必将洋溢着飞玄真君发自内心的恨意与怨毒,绝对比杨廷和那点小打小闹要阴损、险恶、刻薄十倍不止。
敬酒不吃吃罚酒,舒服日子过了这几年,真以为真君成仙了不成?如今天威震怒,才要叫宗室们品味品味文官多年以来被pua得求生不得的痛苦!
自己淋了雨就一定要拆掉别人的伞,这才是我大安臣子的风范
至张璁以降,历代文臣为压缩宗室特权节俭国家开支,也曾前赴后继作出了超绝的努力,但基本在皇帝的庇护下无功而返;而事实终将证明,时机的选取确实比单纯的努力更重要得多。关键的从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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