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上午,镇南公崔长治押解从灵昌出逃的翊国质子元旻,抵达昇阳。
押解至明德门外时,崔长治及所有亲随卸下甲兵,卫尉寺侍卫拦在宫门,将他们一一搜过身,确认手无寸铁后才放入。
走过明德门、进入宫内,元旻忽转了个方向,跨上台阶,靠着城墙一步一步走向城楼。
众侍卫大惊,纷纷拉弓满弦,但元旻并无危险举动,他们也不知该不该放,于是迟疑着、只将箭头跟随着对准元旻。
阿七一跃而起,面向侍卫,倒退着紧紧跟随元旻,张开双臂、手无寸铁替他挡住后背。
崔长治看着众侍卫,冷笑:“谋弑王室子弟者,夷三族,倒不知各位族中人头够不够砍!”
元旻已登上城楼,抓住一旁钟杵,高高扬起,敲下。
“铛——”
景阳钟声震耳欲聋、穿云裂石、响彻九霄。
此时适逢大朝会,文武众臣从大庆殿分列站出、整整齐齐一直排到丹陛之下的广场。乍一听钟声,齐齐一震回过头去,目光越过两道宫墙看向明德门。
元旻慢条斯理从城楼走下。
他今日全身缟素、衣冠胜雪,清凌凌在明德门下站定,面向大庆殿,扬声高呼:“翊太祖第二百五十七代世孙,翊昭王嫡长子元旻,拜见亡父梓宫,请叔父成全!”
语罢,振衣撩袍、双膝跪下,双臂往前伸直、两手相击,振动其身下拜,站立起来、再跪下去,如是跪了三次、叩了三叩。
起身,往里走了三步,继续扬声高呼:“翊昭王嫡长子元旻,拜见亡父梓宫,请叔父成全!”
再次振衣下拜……
如此,扬声呼喊着,一步三叩首、三步九叩头,从明德门往大庆殿走去。
他不断跪下、叩头、站起,再跪下……阿七走在他右边,待他叩完三个头,便搀扶起他,继续往里走,继续叩首……
磕到后来,双腿已酸痛得没有力气站立,阿七就矮身下蹲、牵过他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元旻身高八尺,身躯十分沉重,她咬紧牙关强行站直身体,撑着他起身,往前走三步,再矮身下蹲放开他。
叩完三个头,撑着他起身、再跪下,跪下三次之后,再度撑着他往前走三步,继续跪下……
她腰背和双腿颤抖着发软,额头全是汗,咬紧牙关时满口腥咸,可能是下唇被咬破了。
值守的侍卫鸦雀无声,石板铺成的白茫茫空地上,他们渺小得像两粒尘土,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众臣哗然了片刻,立即平息,将目光从明德门收回,头压得低低的,却禁不住窃窃私语,好似平静无波的湖面下无数翻涌的暗流。
殿内有人站出来,是太常寺少卿:“陛下,为父奔丧为孝,百善孝为先,不宜驳斥啊。”
无人回应,众人皆侧目看向他,好似看着个死人。
朝堂上沉默了约两刻,元旻三步九叩头,已过宣政门。
殿内一位须发花白的元氏耆老出列:“请陛下允四王子为父尽孝!”
元旻已过大庆门,接近大庆殿前丹墀,呼喊声越来越近。
约三成朝臣下拜道:“臣附议。”
太尉裴尚吉忙下跪,高呼:“四王子至孝,不如将其请入停放先王梓宫的朱明院,守孝之后再做处置?”
丞相闻希元亦颔首,出列进言:“孝乃人之大伦,君王驾崩,为国本计以天代月,应守满二十七日,就请四王子先移驾朱明院吧。”
元琤静静注视裴尚吉和闻希元,沉吟不语。
元旻跪在丹陛之下,腰杆挺直,呼喊声已有些嘶哑。
御座右侧的珠帘无风自动,四年来一直如泥胎木塑的冯太后,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儿出质荣国,已为国尽忠,如今为父奔丧是为孝,忠义孝悌为立德之本,众卿有父母祖宗否,竟连这为人的根本也要摒弃?”
太常寺少卿再度高声奏请:“请陛下允四王子移驾朱明院,为先王守孝。”
众臣齐齐跪下:“臣附议!”
崔长治跪在螭陛之下,朗声道:“出逃质子已押运抵京,老臣身负镇南边事,请陛下准老臣即刻返回金州为国尽忠!”
元琤死死盯住他,半晌吐出个字:“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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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之后的空地上。
“崔长治这个老狐狸”,闻希元恨恨道,“悄悄处理了就是,大庭广众送个烫手山芋回来。”
裴尚吉冷笑:“元氏宗族耆老看着呢,开国律定下的,治不了上头的那个,治个干脏活的还是容易。谁敢担这个干系,不然四年前送荣国去做什么?”
闻希元嘲讽:“你倒会说轻巧话,如今这般,且说说怎么办?”
裴尚吉好整以暇:“不是已说过么,朱明院,路上掉个石头啊,闯出个行凶匪徒啊。还有,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四王子至孝,思念先王一病不起也是有可能的。”
闻希元恍然大悟,两眼放光:“对,弄几个无牵无挂的死士,朱明院挨着东边宫墙却不在宫禁,是羽林卫的职责范围…”
眼神瞬间阴狠:“他崔长治不是想撇清干系么?倒忘了亲兄弟还在羽林卫,他崔家想推都推不掉。”
裴尚吉无言以对,闻姓以读书入仕、在朝多为文官,崔姓以武立身、手握数十万大军,在五姓之中都威望颇高,却谁都不服谁。一个嗤笑对方百无一用是书生,一个嘲讽对方是土包子兵鲁子,两族水火不容好几百年。
于是转头看向另一边,二三十个侍卫正“护送”元旻向明德门走去。
裴尚吉轻笑:“他身边那个小护卫,有点意思,长得也不错。”
闻希元悻悻叹气:“他可真难杀。”
元旻额上叩得破损,沁出一团血,白袍膝盖处两团脏污。
他手臂搭在白衣少年的肩上,由白衣少年支撑着慢慢往外走去,双腿虚晃、步履踉跄。那少年身量颀长、眉眼俊秀、薄唇紧抿,乌发上别着一支彩玉簪,簪尾一簇紫色木槿隐隐绰绰。
侍卫将他们围住,跟随他们的走动而移动着,寒光森凉的长刀齐齐对准他们。二人却始终神色淡漠、视若无睹。
突然,有一个侍卫手快,长刀往前多送了一尺,险些贴上元旻脖颈。
那少年眼神一冷,提膝翻腕,所有人只觉眼前一花,长刀已被少年抢在手中,平平挥过。
血溅满衣。
那少年抬手,缓缓拭去溅到下颌的血滴,轻描淡写道:“这位仁兄方才离我们近了些,小生不才,杀不了所有人,可若是谁离得近了,拉几个垫背还是手到擒来。”
卫尉寺侍卫大都出自世家贵门,被他这视人命如草芥的淡漠震慑,又往后退了三尺。
那少年抬眸轻笑,看向队正:“大人,此人方才谋弑王室子弟,如何处置?”
队正冷冷注视他,良久:“按律当诛,有劳公子。”
到了明德门外,一位身着重甲、年逾五旬的老将淡淡躬身:“臣御林军大将军崔久安,护送四殿下移驾朱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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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碌碌碾过街面,阿七轻轻说了声“冒犯”,掀开覆在膝上的亵裤,倒吸一口凉气。
两膝各一块巴掌大的淤青,正中心有些破了皮,呈深紫色,对外逐渐晕成青色、青黄色。阿七从车上找到一瓶伤药,挑出些药膏化开在手心,轻轻覆盖膝上血淤,慢慢揉搓。
她素白纤长的手在他膝上小心摩挲,那双手并不细腻,因常年练武生了薄薄的茧,却带来些恰到好处的力道和触感。他静静看着,不禁敛声屏息、纹丝不动,生怕打扰了她。
“从明德门到朱明院有半个时辰,看看车上有没有吃的”,元旻背过身去整理自己衣袍,提醒她,“这几天会有各种方式的暗杀,羽林卫不一定防的住,能吃就吃饱,再藏些吃食和水,尽量少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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