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初首次面圣以来,尹王及尹王推荐的那位参云子便骤然蒙获了极大的恩宠,三日内接连被召见五次,每一次都是屏退外人造膝密陈,即使亲近如李再芳、黄尚纲亦不得与闻;每一次私下对谈,花费的时间又总在三四个时辰以上,即使昔日的蓝道行陶仲文,也绝无此非同寻常的境遇,于是参云子声势甚嚣尘上,顷刻间便震动了京师。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同一件事:
飞玄真君上头了,
老辣深险阴阳怪气的飞玄真君已经够难缠了;上头之后的飞玄真君则更不可理喻;当年他痴迷玄法推崇方士,可以毫无顾忌的给县掾出身凭秘药博宠的陶仲文配齐三孤的头衔,直接打破大安开国以来的一切惯例。而如今参云子的恩宠摆明还在陶仲文之上,真君又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举动?
别看穆国公世子乃至闫党与清流的联手声势浩大。但在真正上头的皇帝面前连一根草都不算。癫狂后的老登就是一头超大号的泥头车,谁敢挡在面前就送他一发泥头车居合。鉴于朝中暂时还没有人想转生异世界开启新人生,所以大家都只有闭嘴拉倒。
不过,逃避虽然可耻,但其实也不能解决问题。四月十一日,皇帝特谕礼部,预备已经推迟半月之久的恩荣宴,并提前在西苑摆设席面招待皇室近支亲眷及勋臣,美名曰为宗室长辈接风洗尘认一认亲戚;但奉召的臣子心知肚明,都晓得这是老登又当又立的把戏而已,见怪不怪,不足为奇
眼看着万寿已经近在咫尺,各入京的宗室都该奉献贺礼;但老登的人设毕竟是四季常服不过八套节俭爱民亲亲孝弟,当然不好公开的收这些珍贵华美所费不菲的礼物,所以干脆在私宴上让宗室们把礼先送上来,然后以来都来了不好退回的名义勉为其难的收下,体面光鲜不染微尘,才不会落得半点的口舌。
也正为如此,诸位臣子都是心知肚明,入座后就老老实实行礼如仪,绝不耽误宗室们出风头。飞玄真君平日里笃信“二龙不相见”,基本没有见过自己的几个子女,今天宴会上皇子皇女难得四角齐全,却都是拘谨小心,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自庄敬太子崩逝之后,当今圣上独有裕王及景王二子。裕王虽然稍稍居长,生母却并不显贵,自己又谦恭谨慎,不得皇帝的宠爱,迟迟都没有储位的名分。长幼不分嫡庶混
乱,至尊心意暧昧不明,这桩桩件件都像是夺嫡争储的前兆;但至今为止,两位皇子却基本是安静如鸡,并没有折腾出什么大的动静。
……事实证明,只要皇帝作妖的能力足够强,作妖的频次足够多,谜语人的段位足够高,那皇子皇孙乃至满朝文武都会被皇帝折磨的精疲力竭神志混乱,保管再也没有精力思考夺嫡这样的小事。这一条经验精深微妙、别具一格,也算是飞玄真君为历史作出的一份独特贡献。在这个领域上,纵使汉武唐宗,也是要让他一头的。
今日的宴会同样如此,裕王及景王都是老老实实送了些符咒法器反季节蟠桃之类千篇一律不出错的东西,照例说了几句片汤的吉祥话后行礼坐下;其余人等则按着身份依次颂扬圣上的仁厚及两位皇子的孝顺,用词老套思路雷同,整套流程一如既往的无聊。
但等到皇帝的幼女思善公主进献贺礼时,满堂却不觉静了一静——公主从锦盒中取出的,居然是一本薄薄的血经!
“这是儿臣发了大愿心,以指尖血及心头血混合金粉所书写的《道德经》,又亲自诵念五千遍,为父皇祈求仙福。”
说罢,思善公主郑重下拜,华美发髻中露出几丝刺眼的白发;刺血写经外加日夜诵念,纵使公主体质尚可,如今也是大受摧折了。
随行的宫人捧上的那本血经。眼见着书封上几个血红大字灼灼耀眼,文武重臣们面面相觑,一时竟言语不得:说实话,大家也不是没有见过舔皇帝的行为艺术,但这种舔法总要有个由头。要是皇子们奉上血经,还可以认为是蓄谋定储志不在小,一个公主花费这样的心力,又是何苦来哉?
皇帝高居在上,接过书册后翻了一翻,不觉也微微一愣。说实话,如果说两个皇子还有官员烧一烧冷灶,他这唯一的女儿就是存在感稀薄之至,基本上已经在宫中混成了个透明人,就连皇帝自己都不知道,他这女儿是怎么悄悄憋出这么一发大招的。
以皇帝残存的那一点印象看,思善公主基本就是个老实谨慎规行矩步到近乎于无趣的木头人,实在不像是有这个胆量和心机下这个狠手的人物,一时倒令人不解。
这时候就看出身份的妙处了。如果是一位皇子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大概皇帝会立刻生出不能言说的警惕。但公主就完全没有所谓,飞玄真君
稍一思索就不再多想,直接大笑出声,尽情享受这一份孝顺的虚荣:
“好,好,好!好孩子!”他连连夸赞:“想不到朕也有如此懂事的女儿!”
众人一齐起身,颂扬皇帝的福德,公主的仁孝。这种事情既不牵扯皇权也不牵扯政争,在身份如此清白的皇女面前,大家还是很愿意真心奉承两句的。而皇帝左右顾盼,颇为得意,又在自己身侧特别为公主赐了一个座位,难得的主动握住了女儿的手:
“好孩子,你想要些什么?”
飞玄真君大体还是赏罚分明的。自己的女儿在外人面前挣了这么大的面子,当然不能不赏,就是思善公主想要些奢靡过分的待遇,他也可以一并满足。
但思善公主只是微微低下了头:
“儿臣没有别的心愿,只想在父皇身侧玄修祝祷,为父皇祈福。”
飞玄真君愈发高兴了。虽然他已经在西苑养了一个专业的祈福团队,但祈福这种事情总不嫌多,再说亲生女儿诚心为自己这个当爹的祝祷,如此孝不可言,说不定还在仙法上别有效用。于是心下一动,顺口便答应了女儿这小小的要求:
“朕和自己的女儿也是许久没有见了,以后就随侍朕的身边吧,免得父女想见一面,还得大老远的到宫中传召。”
飞玄真君先前许久不见亲眷,难道真就因为是宫中路远不成?大家都俯首不语,听着皇帝吩咐左右预备赏赐,尽情表演天家难得一见的父慈女孝;按着本分充当这和乐融融的背景板。思善公主恭谨谢恩之后,则老老实实在侧静坐,担当好自己工具人的角色。
思善公主这么极具创意的搞了一遭,其余宗室的贺礼未免就过于俗套,难以引人注目了;直到诸多宗藩一一进献完毕,大家在心中稍稍一数,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宴席的上首——各家都清点完毕了,唯独还缺尹王一份礼物呢!
历来的宗藩亲王为了别出心裁夺人耳目,往往会贿赂太监调换贺礼的顺序,给自己整一个压轴出场技惊四方的效果,但现在尹王两手空空,却只是施施然站了起来,向上首行礼:
“好教陛下知道,一应都已经安排停当了,今日下午便可见分晓。”
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微微一愣,竟像是不敢置信的模样:“真已经安排妥当了?这么快?!”
尹王没有再说话,他身后的随从中却转出了一个胡子苍白皱纹满面的瘦小老头,同样是深深一礼。
飞玄真君缓缓站了起来,不再动了。
尹王毫不犹豫,一撩衣摆跪了下去,大声说出早在心中揣摩了千万遍的台词:
“大功已成,这是佑我朝廷,天佑我皇上!臣给皇上恭贺天喜!”
尹王还是有一点真功夫的,这一声大喝响亮清晰、中气十足,轻易震动四野;而飞玄真君这才缓过神了来,那一张肃穆庄重的老脸在终于强烈的刺激中扭曲,而那笑声便好像是从天灵盖里面传出来的,笑得众人人头皮发麻!
“妙绝!妙绝!”真君的声音竟罕见的有了难以自制的颤抖:“上天眷顾于朕,上天果然眷顾于朕!仙师的大功,朕必定要酬报!”
自当今圣上登基临朝以阴阳莫测的帝王心术统御天下以来,群臣还从没有见过真君如此亢奋失态,乃至于当众吐露心声的癫狂场面。前所未有且匪夷所思,那一瞬间的刺激大概比真君得道成仙白日飞升还要来得猛烈;于是所有人茫茫然躬身附和,脑子里却都回响着同一个念头:
【这老登终于疯魔了!】
疯魔的老登浑然不以为意,只是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阳光到简直能让稍有常识的官吏毛骨悚然:
“既然都准备好了,不知仙师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
被称呼为“仙师”的老头只是微微躬身,甚至都没有将手从道袍的袖子中抽出来:
“今日下午便可以开始。”
“不会太劳累了仙师吧?”
“为解君忧,山人不敢说一个累字。”
被迫旁听的重臣又是迷茫又是诧异,一面是被真君这罕见的通情达理搞得惊疑不定,另一面则是实在搞不懂这老头的来路。尹王这几日在京中交游甚广名声在外,即使没有受邀与会,猜也能猜出这就是被他竭力提携进京的什么“参云子”。但相较于前几位陶仲文蓝道行等仙气飘飘七尺昂藏的好卖相,这位参云子真就是个饱受风霜的寻常老头而已,而且神情木讷而又沉默,开口后也没有什么动听之处,反觉晦涩:
“山人已经令弟子预备齐整,到了今日功行圆满,便能洞彻一切机关,照见种种光明。这都是陛下福德所至,山人谨为
陛下贺。”
这几句话莫名其妙,即使穆国公世子等特意侧耳倾听,依然不得要领,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被癫人创翻的痛苦:
【这都是什么狗屁东西?!】
即使天音发出了惊诧之至的大叫,飞玄真君已久笑容满面,神色毫无起伏;参云子则再行一礼,无声退下,只是在尹王身侧站定之后,又以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环视四周,目光灼灼,难辨情绪。
“明日就是恩荣宴了。”飞玄真君站立原地,仿佛细细回味了片刻,才缓声开口:“在宴会之上,朕会明白宣示一件大事,诸卿到时便知端倪。”
什么大事?该知道些什么?百官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敢出声询问。
一片寂静之中,天书的怒骂便越发刺耳了:
【谜语人滚出大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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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谜语人一万分的不满,但穆祺这种年纪轻轻的小角色绝没有资格掺和到皇帝与亲王的亲戚情分中;他只能老老实实随班祝赞依序行礼,勉强吃完这一顿莫名其妙的宴席,只能算勉强填饱了个肚子。
但打工人的宿命还没有完,等到宴会结束之后,他还要赶赴禁苑,指导宫中的太监与工匠安放自己调整完毕的飞玄真君二号机。依照先前的流程,恩荣宴会的结尾要表演各色杂耍与魔术,安放在恰当位置的飞玄真君号火箭就会依次发射,在接近傍晚的昏沉夜空中拼出【真君万岁】、【仁泽久久】这两句话来;烟火耀眼夺目,大半个京城的百姓都能亲眼目睹这近乎于神迹的伟大工程,而届时飞玄真君的快意与满足,便是可以想见的了。
可惜,如今的飞玄真君亢奋急躁已经抵达了顶点,却似乎不再是这样一点小事可以随便取悦的了。穆祺在禁苑中忙前忙后大半个时辰,飞玄真君也没有派人来过问一次恩荣宴的进度,反倒是禁苑中的太监侍卫们进进出出,忙着搬运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各色法器,带着一群奇装异服的人入内勘探地形。据相熟的太监们悄悄透露,这应该是飞玄真君为了当天晚上的“法会”所做的准备——禁苑原本是皇家赏玩游宴的私密场地,安保的规制极为严苛,但现在真君特下手谕,禁苑中的一切规制都要为那位参云子预备的“大事”让步了。
“世子忍一忍吧!”给他传话的太监很小心的警告:“
这位参云子热得不得了呢,连老祖宗李公公都要让他一步地;他带进来的那些什么‘徒弟’、‘力士’,谁都不敢招惹的。譬如今天的事情,我们就都不知道章程,只是听吩咐办事而已。世子也不要随便打听的好。”
穆祺谢过了公公的好意,心下却不由一紧——他在朝廷里的资历尚浅,但听也听过当年飞玄真君为道轻狂阻吾道者吾必斩之的往事。擅自更改安保规制是不小的风险,正常的老登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老道士的大脑与他的魔怔水平呈反比,如果遇到了一个骗术高超能将他完全忽悠进去的方士,那飞玄真君就很可能效法守寡的则天皇帝失去了理智,在这种究极疯批且不可理喻的状态下,他干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正常状态下的飞玄真君阴阳怪气得叫人恶心,那疯魔状态下的飞玄真君就是癫狂得叫人恐惧;考虑到上一次癫狂后皇帝与群臣在大礼议问题上是战至天昏地暗连大道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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