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三岁那年,我们家拆迁,我曾经逃过一次。”
霍春来趴在哭泣的霍无忧耳边,很轻很温柔地说。
昏暗的房间内,霍无忧背对着霍春来,把头埋在被窝里,愣是一点哭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霍无忧的房间里全是被摔坏的东西,她的小柜子,她的镜子,她的杯子,但她什么也没管。
很早以前,霍无忧没有自己的房间,于是她长大后最大的愿望是能有自己的房间。
她很爱惜这个能关上门的房间。
她以前的房间是从霍春来卧室搬过来的,上面有一个用锤子砸出来的洞,洞口贴了霍无忧画的黑山羊,因为两扇门的高度不一样,所以即使霍无忧想关门,门也关不上。
二十四岁这年,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关上门的房间,她当然要好好布置一下。
她用自己打工存下来的钱,买了一个柜子。
申无涯下班回来看见柜子的时候,只冷冷地扫了一眼。
他从来不觉得霍春来和霍无忧能买到什么好东西。
霍无忧七岁那年的冬天,霍春来去集市上买了一小块羊肉,云荒街有在冬至当天吃羊肉,喝羊肉汤的风俗。
她买回来之后,申无涯先是用食指和拇指嫌弃地把肉拿起来,正面看一看,反面看一看,最后咂一下嘴,装作懂行的人说:“你这羊肉,一看就买得不好。”
“你懂啊?”霍春来想笑,申无涯平时连菜市场都不去,怎么可能看得出来,羊肉是好还是不好?
更何况,霍春来早年间是在馆子里帮忙的,肉怎么买最新鲜,菜怎么买最划算,她肯定比申无涯懂行。
“我之前还在通信公司的时候,吃过很多次羊肉,你懂个屁。”申无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那下次你去买。”霍春来说。
“不,”申无涯放下羊肉,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我不买羊肉,这是你的事。”
霍春来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认真地给羊肉去腥,霍无忧这时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羊。
事实上,霍无忧并不想吃羊,但霍春来告诉她,羊肉吃了对身体好。
外面申无涯说话的声音,霍春来清洗羊肉,煮羊肉的声音,她都听得很清楚。
吃饭的时候,申无涯依旧高高地抬起他的头,用筷子指着羊肉说:“盐放多了,味道太咸。”
霍春来瞥了他一眼,又问霍无忧:“无忧,肉咸不咸?”
霍无忧摇了摇头,味道很合适。
“我吃起也没好咸,就你最挑。”霍春来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申无涯冷笑一声,仿佛他是不想与女人争辩的“君子”,他喝着小酒,看着霍无忧埋头苦吃的样子,又冷笑一声。
不仅是羊肉,霍春来就算做了其他的菜,申无涯时不时也要说她盐放多了,盐放少了,调味不好。
霍春来一生气,就会让他以后自己做饭自己吃,申无涯就说,“我做什么饭?我不做饭”
“那你就别挑剔,别在饭桌上发气。”霍春来有时候和申无涯说话,忍不住地愤怒。
这时,申无涯就会冷笑一声说:“我敢跟你发气哦?”
霍春来恨他恨得牙痒,后面做饭,却还是要做申无涯的那份。
还有一年,霍春来去买了个电视柜,刚拖回来,申无涯一看见就“啧”了一声,“要不说你不会买东西,你看你这电视柜,买得好差。”
“你买成好多钱?”申无涯撇了撇嘴,嫌弃地说。
“五十。”霍春来回答。
“买得撇,老子去买,20块钱就给他搞定。”申无涯更嫌弃了。
“那你咋不去买?”霍春来本来挑来挑去买个喜欢的电视柜已经很累了,回来还要听申无涯在那说这不对那不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买都买回来了,我敢说啥子哦。”申无涯把电视柜撇下,阴阳怪气地说。
“那你就闭嘴!别说话!”霍春来提高了声音。
申无涯沉默一下,瞪着他那双牛眼睛看向霍春来:“你在发啥子气?”
霍春来和霍无忧在这个家里没有生气的资格,只有申无涯有,大概是因为,他是一家之主,总之,霍春来和霍无忧只能顺着他的心意。
不然他就要用更大的愤怒盖过霍春来的愤怒,而且还会动手。
但他动手的次数不多,因为他需要一些绝佳的理由来掩盖他的罪行,而霍春来很多时候都会让着他,霍无忧更是一年到头不会跟他说几句话。
在父母吵架的戏码中,霍无忧总是扮演沉默的旁观者。
“我发什么气?老子有些时候真的是听不得你说那种话,天天就晓得在那干说,批事情干不成一件。”霍春来系上围裙,准备进厨房做饭。
“老子?你敢自称老子?我才是你老子,你搞清楚!还有,哪个干不成事,没有我你能活到今天?!”申无涯一点就炸,很快,霍春来就会跟他吵起来。
这时,霍无忧通常都在自己的房间画画,她喜欢画山羊,那是她唯一感兴趣的爱好。
最后霍春来和申无涯的战争会以霍春来的退让作为结束,等饭做好,霍春来会去叫霍无忧吃饭,然后,三个人相安无事地坐在饭桌上。
霍无忧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知道,但她总是沉默着,在房间里画她的山羊。
很多时候,申无涯的恶意都是对着霍春来的,只要霍无忧一直沉默她就可以还算相安无事地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但霍无忧恨着。
她沉默地恨着。
在无数次,霍春来向她骂申无涯,诅咒申无涯去死的时候,在无数次,申无涯在饭桌上咒骂霍春来的时候,在无数次,申无涯喝醉酒的时候。
女儿是母亲的继承者。
在无数次,霍春来原谅申无涯的暴力,不论言语暴力还是肢体暴力的背后,都有霍无忧在笨拙地,事无巨细地记着。
霍春来对她说:“其实你爸对我还是很好的,虽然我这些年很多时候都跟他吵架生气,但是我知道,他还是很爱我的,我也很爱他。”
每一次,在霍无忧问她为什么还不跟申无涯离婚,每一次,霍无忧表现出一点点她讨厌申无涯的态度时,霍春来都会这么说。
她还会说:“你爸也是爱你的,他说过,他宁愿自己穿差点都不愿你穿差了,他给你那么多的生活费,也是关心你。”
但霍无忧的衣服都是霍春来买的,霍无忧的生活费,那是申无涯该她的,所以哪里能看出来爱?
霍无忧继承了霍春来对申无涯的仇恨,并且随着岁月流逝,这种恨意不断加深,但同时,霍春来不允许她恨。
霍无忧只能沉默。
她只能沉默地恨着,体谅着申无涯从来没有过的,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
直到申无涯骂霍无忧为了装饰自己的房间,买的那个白色柜子。
“不知道买来干什么。”这是申无涯说的第一句话。
柜子需要简易组装,因为最开始木工放的位置不好,霍无忧就把它拆成了两部分,等周末有空的时候再做,平时她要去墓山做实验,太累了。
有时候,人总是会莫名其妙变懒。
“还不是要靠我给你弄起,这个柜子,不晓得买来干啥子,买的真的是差!”申无涯一边生气地组装柜子,一边骂。
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你放在那嘛,她自己有空的时候会斗,真的是,你又不会斗,在那弄什么弄。”霍春来有些看不惯申无涯了。
“我不会弄那她更不会!你自己活过来给我找东西,你找到了把它斗起,来嘛!”申无涯一下就生气了,站起身,瞪着他那双像牛蛙一样鼓起来的眼睛。
这是他说的第三句话。
他不允许任何人说他一句不是,一句不行,更不允许任何人有违逆他的想法。
霍春来看了他一眼,直接进到厨房开始洗碗,霍无忧仍旧在自己的房间画羊。
过了一会儿,申无涯越斗越生气,“这破柜子,零件都缺,怎么可能斗得起来!不晓得怎么卖的,真的是,天天乱花些批钱。”
“我说了,你就等她自己斗嘛,你弄她的东西干嘛啊?”霍春来也恼火。
她每天听申无涯骂她,每天听申无涯说他工作怎么怎么不容易,她真的是受够了。
霍无忧也放下了笔。
仇恨积累到一定程度一定会爆发。
她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自己会拼,不需要你拼,天天回来就知道在那儿发气,真的是烦了。”
当然,这句话申无涯肯定没听见。
因为他和霍春来吵起来了。
“那你来斗!”申无涯一脚把柜子踢翻,“你来斗啊!”
“我说了让她自己斗,你听不懂是不是?”霍春来深吸一口气。
“她斗?那她咋不出来斗?在她那个房间里面耍起?”申无涯没好气地把柜子又踢到一边。
“她周末有空的时候斗啊,她现在天天上班也累,有空的时候斗不行吗?”霍春来真不知道该怎么跟申无涯沟通了。
申无涯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到底要干什么?!”
霍无忧真的忍不了了。
家里的隔音不好,什么杂七杂八的话,她都能听见。
“都说了那个柜子我自己斗我自己斗,天天回来就晓得在那发气,你到底要干什么?!”
霍无忧像是一下子把这么多年来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从嘴里说出来爆出来了一样,用她全身最大的力气,朝外面那个男人吼。
“都说了不需要你斗,你还要干什么?!天天就晓得在那骂骂骂,我真的是受够了!”
霍无忧深吸一口气,她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这是她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这么大声地说话。
她说话一直很小声,因为小时候说话大声一点就会被申无涯瞪,被申无涯恐吓,她习惯了不说话和小声说话。
但此刻,她愤怒地吼着。
申无涯慢吞吞地从外面站到她房间门口。
“你在吼什么?”申无涯眯起眼睛,像在打量一只老鼠。
这是申无涯说的第七句话。
“你在吼谁?”申无涯依旧瞪着眼睛,白酒让他的脸比平时要红一些。
他一身酒气地进到霍无忧的房间。
一个谁都可与随意进出的公共场所。
他瞪着霍无忧,就像瞪着一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老鼠。
“你说呢?从吃完饭开始你就一直吼一直吼一直吼!你到底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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